兴庆宫大同殿内的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圣像前,跪着一个年近七旬、鬓发灰白、额头宽广,高鼻广口的老者。他头戴十二白珠旒冕,里穿白纱中单,外着玄衣纁裳,玄衣上画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种图案,纁裳上绣着藻、粉米、黼、黻四种花纹,腰束朱色革带,前胸朱色蔽膝,依次绣着龙、山、火三种纹章,正是当今天子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
大裘冕乃是本朝皇帝最为正式的礼服,无比的贵重,当然,也是无比的沉重,平日里轻易不穿出来,而且,每次派它上场,史官还要郑重的载入国史,很是麻烦。今晚是个例外,皇帝是孤身前来的,没有史官陪同,之所以如此,皆因皇帝所拜之人是自己的老祖宗,这是家事,不用外官参和,身穿最正式的裘冕,则因这位玄元皇帝既是皇帝的老祖宗,还是道家口中的太上老君,九天之上的群仙之首,以凡人之躯跪拜神灵,求的又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这等大事,自然怠慢不得。
“悬圃说了,五星聚合纯属无稽之谈!”看到皇帝礼毕之后依旧眉头紧锁,高力士当即安慰道:“大家毋须忧虑!”
“嗯!”皇帝含糊的应了一声。悬圃的密信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对皇帝而言依旧是一个巨大的支持,他们再次明确的指出,占经上的那些占辞完全是在糊弄人,五星聚合与天下安危并无直接的关系。
皇帝并不喜欢悬圃的人,当然,高将军也不喜欢他们。他们不仅要与皇家平起平坐,还时常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打人,无理之极!好在他们犹如神仙一般能无比准确的预判天下大事,让皇帝能在紧要关头做出最准确的应对,而且,他们从不插手朝政,并且从始至终只给皇帝本人提供这种价值连城的服务。
这次突如其来的五星聚合,萧娘子的密信又一次给皇帝提供了莫大的信心支持,而且,萧娘子还说了,其中的关键,不在于悬圃如何看,也不在于皇帝如何看,关键是百官和民间如何看。
说起来,这一切全都怪汉武帝这个愚蠢的家伙,他分明是被董子给骗了。按照大家私下的说法,天子既然授命于天,李家天子又是道祖的后裔,乃是神灵之子,全世间最为尊贵的人,其得失又岂能任由一群学识浅薄的文人和天文观生、术士们来品头论足呢?什么独尊儒术,分明是给后世的君主都套上了一层枷锁,简直罪不可赦。
“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皇帝一边在宫女的伺候下脱下厚重无比的裘冕,一边问道。高力士当即答道:“这些日子,太子一直在闭门读书!并无任何异动!”
“嗯!?”
皇帝不置可否的态度,让高力士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慌忙道:“老奴这就加派人手……”“不必了!让你的人都回来吧,不用看着!”皇帝当即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道:“既然悬圃说了这纯属无稽之谈!你又何必庸人自扰!”
“诺!”高力士虽然仍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依然恭敬的作出了回答。皇帝却继续问道。“太子这几天没去悬圃吗?”
“没去,太子一直在东宫读书!”
“糊涂!”皇帝不由的叹了一口气:“悬圃如此紧要的地方,他身为太子,怎能不去走动走动?当真糊涂!”
“老奴这就叫人去传话!”
“不必了!他是太子,这些事应该自己知道的!”皇帝当即阻止了高力士的行动,平静的说道:“回宫吧,娘子想来已经等急了!”
沉香亭边上的偏殿里,六盏南海人鱼油五连枝银灯将宽广的殿堂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难怪娘子不用那些蜡烛,这人鱼油果然一点味道也没有!”虢国夫人一边用银针拨动银灯的灯芯,一边对着躺在湘妃竹凉榻上的贵妃说道。
“既是如此,灯油分你们一半好了!”贵妃慵懒的笑道,作为后宫第一人,她自然有资格享用那些名贵无比的蜡烛来照明,但她却更喜欢这样的灯盏,蜡烛燃烧后的那种怪味实在太难闻了。
“大家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虢国夫人有些奇怪,灯光映照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散发出一种魅惑无比的清辉,让同为女子的贵妃也不禁心神摇曳起来,听到对方问自己,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笑着答道:“去大同殿祭祀道祖了!估摸着快完事了!”
“那你为何不去?”大姊韩国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不解的问道:“莫非是公事?”虢国夫人娇笑一声,当即否认了姐姐的猜测:“如今天下太平,还能有什么紧急公事?”
“天下太平?天下如此之大,再如何的太平,也总有些意外的事情要处置的!”贵妃却不喝茶,端起小几上的琉璃盏,轻轻抿了一口,便顺着众人的猜测将话题岔开了:“还是这冰镇的葡萄酒好喝!大姊不来一杯?”
“不了,阿姊我从小就喝不惯那些!”韩国夫人笑道:“听桃花山的神医说,这酒喝多了,容易伤身!你不好好将养身子,如何诞得下皇嗣?”
“大姊又来了,当真讨厌!”贵妃佯怒道:“我又不小孩子,岂能不知道这些!”说着,她故意叹了一口气道:“皇嗣这事,全听道祖安排,顺其自然就好啦。”
“你啊,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听劝呢!”虢国夫人笑着抢过贵妃的杯子,说道:“你如今的仪仗、享用虽然一如皇后,可是,终究不是皇后,没了皇嗣,又不是皇后,天子百年之后,你该如何?”
又该如何?贵妃内心长叹一声,没子嗣就没子嗣吧,那还能如何?
本朝立国至今已历八任天子。皇帝大行,新君即位,无出的先皇妃嫔不外乎供在偏殿别院,整天对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直至韶华老尽,运气好的话,大约能在死后弄个陪葬山陵的恩典。要么就是出家为女尼或女冠,日日诵经,为先皇祈福至死,高祖、太宗、高宗的妃子们,很多都是这样过来的。再不济,还可以领上一条白绫陪着皇帝一起去天国,这自然也是有先例的。说到底,一切均仰仗新皇慈悲,要知道,即便是后来君临天下的则天皇帝,若非在白马石勾搭上高宗皇帝,估摸着也就只能以太宗皇帝才人的身份老死佛前了。若能诞下皇嗣,即便不封后,大概率也用不着出家或是殉葬,暂居别院也能有亲生儿女时时入宫探视,不至于备受冷落,临老了还可去儿女府上颐养天年,不用孤苦伶仃的一人老死。当然,若被封为皇后,则是另一番天地,皇后是皇帝的正妻,诸皇子的嫡母,新君即位之后,再如何的不待见她,也要捏着鼻子礼敬有加,否则自有谏官上书言其之过。但这一条,贵妃知道,在梦中想想也就罢了,完全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见到几个姐姐认真起来,她收起笑脸,反问道:“人人都说无子的妃嫔不能封后,可我真诞下皇嗣,就能封后吗?阿姊可不要忘了当年的武惠妃,她品级跟我一样,也是四夫人之一,她的仪仗、服饰、享用也是一如皇后,她都给至尊诞下了四子三女啊,还不是一样始终封不了后?”
她这话令众人无从反驳,后宫佳丽三千人,个个貌美如花,聪慧过人,判断一个妃嫔是否真正得宠有很多种方式,最无争议的标准之一便是看她诞下子嗣的数量,四男三女,整整七个皇嗣,要独占掉多少个日夜的恩爱才能换来啊?至尊的妃嫔中,哪怕算上眼前的贵妃,也没有谁强过她的,连她生前都没有封后,同理之下,贵妃便是诞下子嗣,又能如何?
或许是提及的次数多了,贵妃对这个话题感到有些腻味,她叹了一口气,悠悠的问道:“阿姊,你们想知道为何今晚至尊不带我去大同殿吗?”
“为何?”
“为何?那儿供着的可是玄元皇帝的圣相啊。世俗之事,上或可欺朝廷,下或可瞒百姓,道祖是群仙之首,神通广大,想瞒住他的法眼,怕是不能吧?”贵妃笑道:“万一道祖不愿受我的供奉怎么办?”
“妹妹慎言!”几人当即止住了了贵妃的话头。
“无妨!只要三郎不生气,我说什么都没事!”贵妃将手中的酒杯抬起,又喝了一口,仔细回味一番,才缓缓说道:“你们知道吗,我都被撵回去两次了,常言道事不过三,若再惹三郎生气,这人世间怕是再也没人能救得了我了!”
说到底,这事不管再如何的谋划,一切全在至尊身上。
众人正思量着,只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对着众人喊道:“圣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