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灵台幻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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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归玄的意识，在一阵浑沌之后渐渐清晰。

他感觉自己，像是沉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直至有一日，一缕阳光唤醒了沉睡的他。

但这次醒来，与之前却有着根本的不同。

他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无法感受到流动的血液，甚至连呼吸都没有。

他试图动弹，却惊觉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挥动。未知是最大的恐惧，如今这份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仿佛要将他溺亡其中。

他开始四下探寻，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意识竟然寄宿在了一块嶙峋怪石之中。

这里是一座名为太华的山脉，怪石便位于这座古老的山脉之中。

它的形状奇特，似是经受了岁月风雨的精心雕琢，又好像只是大自然无言的调戏。

怪石的表面布满了沟壑，每一条沟壑都仿佛记录着不可知的岁月。

吴归玄的意识与这块怪石融为一体，他能感受到每一缕风的轻抚，每一滴雨的拍打，乃至是每一束光的温暖。

在最初的几日里，吴归玄无数次试图逃离这块怪石，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

他努力运转自己的功法，尝试吸纳周遭的灵气，但一切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恐惧和不安，逐渐被好奇所取代。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角。

春天，翠意盎然，万物复苏。

从他那静默的角度看去，山下的村庄渐渐褪去了冬日的沉寂，被一片片的嫩绿所覆盖。

他能感受到春风的温柔，带来了生命萌发的气息。山间的花朵悄然绽放，散发着淡淡的馨香，野蜂和蝴蝶忙碌地在花间穿梭着，生命的张力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强烈。

吴归玄于心中静静地感悟，每一朵花儿的盛放，每一个生命的初始，均是天地赋予的造化奇迹。

夏天，雷鸣电闪，暴雨如注。

细密的雨珠滴落，抽打在怪石之上，吴归玄感受到了夏时的激情和生命的澎湃。

雷声在山间回荡，仿佛是天与地之间的对话。雨水洗净了世间的一切尘埃，让世界变得更加清新。

在这雷雨交加的日子里，村庄的孩子们会在雨停后跑出家门，欢笑着在泥泞中追逐。

他们的喜悦透过山风，透过细雨，仿佛也能传递给这块沉默的怪石。

秋天，丰收的时节，亦是凋零的时节。

金黄层叠的麦浪，硕果累累的果园，整座村庄弥漫着收成的喜悦。

吴归玄望着农民们辛勤劳作的成果，不由萌发出修行亦如种田的体悟。

当漫天夕阳洒在金黄的稻田上，那一瞬的宁静与美好，让他深深地沉醉。

转而落叶满地，万物凋零，吴归玄见证了秋天的另一面，那是生与死的边界，一切生机似乎都在慢慢消逝。

然而，在这消逝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生命的循环和不息。落叶归根，为来年的生长蕴藏养分。

草木凋零，不也有重新绽发绿意的时刻？这是生命的沉寂，却非生命的终结。

冬天，则是银装素裹，一片寂静。

白雪覆盖了大地，为世界涂上了纯粹的孤寂。在这清寒的季节里，村庄的人们围坐在火炉旁，分享着一年来的温暖和故事。

这是回忆的时节，也是反思的时节，冬日的寂静给予了吴归玄极大的安宁，他开始缓缓回顾自己的修行之路。

就这样，昼夜轮转，春更秋替，时光一年一年地远行，山脚下的小村庄，也成为了吴归玄品悟人间百味的窗口。

悲愁作酸，欢喜是甜。

每一次悲喜哀愁，都是天地间生命的最真实写照。

村中老人的离逝，让他愈加明白生命的短暂与珍贵。而新人的结合，则让他明白了生命中的美好，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

在冬日的沉寂中，吴归玄的心灵愈发平静而深邃。他逐渐欣赏起，这份皑皑白雪下孤独而深沉的宁静。

在这份宁静中，他放下刻意，慢慢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他不由想着，若是修仙者走到最后，是否亦如这山间怪石一般，逐渐成为万事万物的旁观者。

这块怪石，就是最好的证明，它静静地躺在这里，见证了无数的岁月变迁，却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四季的轮回依旧继续着，山脉以及山脚下的一切也依然变化着。

怪石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春时的繁花，听闻夏时的雷霆，细嗅秋时的麦香，触摸冬日的白雪。

每一季的轮回，均是带给他不同的参悟与启示。他开始理解，不论是生或是死，都不过是天地循环、自然轮转的一部分。

每一种存在均有着它独特的价值和意义。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于其价值的评判便是云泥之别。

时间在这份宁静的思考中悄然远逝，吴归玄的心灵也在对天地真理的追寻中逐渐蜕变。

追求力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更大的把握去追求长生。

那么追寻长生，又是为了什么？

以前的吴归玄不曾明白亦不曾去想，但如今的他终于知晓：长生非我愿，唯解心中忧！

他自然还是要追求长生，而且会更坚定地去践行自己的这份追求。不同的是，他理解了长生的意义，理解了自己因何执著于此。

————

在千百年的时间里，吴归玄亦见证了无数次的战争。朔北游牧民族的入侵，天南蛮荒土著的叛乱，带来了几近摧毁整个村落的灾难。

吴归玄看到，那些身穿铁甲、骑乘高大战马的士兵冲进村庄。

他们依凭手中的长矛和利剑，将平静的生活撕裂，火光中，惨嚎中，一幕幕生离死别上演，村落一夕之间化为灰烬。

村民们仓皇带着一家老小逃离家园，流离失所。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吴归玄的沉默注视下发生。

每一回的战争，他钧能聆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战鼓，目睹那焰光漫天的村庄，扑面而来是无边的悲伤与绝望。

这是生命的脆弱。

村庄被毁灭，家园变成了废墟，嬉笑与欢闹于一瞬间化作了尘土。

然而，在战火的余烬中，总有坚强的生命重新站立起来，默默重建他们的家园，继续生活。

新的家园在废墟之上重建，人们的生活也逐渐回归平静。

孩子们重新在村子内外追逐嬉戏；老人们坐在树荫下慢慢诉说往事；年轻人在田野间辛勤劳作。

这是生命的韧性。

在某个春日的黎明，当千万缕的阳光，同时照在他的身上时，吴归玄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直觉。

每一幕文明的更迭，每一回历史的轮转，都在无言诉说着同样一个道理：无论是强盛抑或是衰败，都不过是时光长河中平凡的一瞬。

而真正能够跨越时空留下痕迹的，恰恰是那抹细微的波澜，可能是对故土的眷恋，可能是与苦难的斗争。

波澜落下，终将扩散。

每一种生灵，无论是强大还是弱小，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演绎着生命的奇迹。

而他，即使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块怪石，也依然是这片宇宙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宁静。于是不再执着于个人的得失，也不再焦虑于未来的不确定。

他开始享受每一刻作为这块怪石的存在，享受通过这个独特视角，观察世界的经历。

直到许多年后的一天，一队路过的商队经过了这里，他们为这嶙峋怪石的沧桑与伟岸而动容。

在第三十二次途径这里的时候，商队的领队决定将其带走。

翻越了太华山，他遇见过追寻理想的离家中年。

跨过了澜沧江，他目睹了意欲化龙的幼小蛟兽。

最终因为一场暴雨，驮运他的马车损坏。相比于其他珍贵的商货，他只是一块石头，即便他沧桑而伟岸。

于是商队的领队决定将它丢下，丢在一处僻远的小村中，一如他观察了千百载的那座小村。

村里有户归姓人家，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头，时常围着他低声呢喃，若是他的长子未曾远行，想必会痴迷上这块奇特的石头吧。

老头一边诉说，一边抹起了眼泪，大概是想念他口中的儿子了。

只有吴归玄知晓，那个远去的孩子，叫做归尘，此时此刻，正伫立在他眼前。

归尘终归是在父母离世前回到了故乡，他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即便此时的他只是一块石头，而他的父亲亦认不出他。

后来的某一天，他的父母在同一天，于一个清澈明朗的早晨，一同在睡梦中安然长逝。

清晨的朝露滴落在怪石上，仿佛他无言诉说的眼泪。

再后来，村里的张家要起新宅，恰好是怪石坐落的地方。于是村里人合力，将它运到了村后的小山之中。

这里是他上一世的起点，亦是他这一世的终点。

有朝一日，一位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走进山中，在这块嶙峋怪石旁驻足。

在老人年轻的时候，这里曾是他嬉戏流连的山间乐土。

而今韶华不复，他选择了落叶归根，来到这片村庄、这座山间、这块陌生而熟悉的石头下。

最终沉沉睡去。

老人依偎在怪石之上，好似依偎在自己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