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不委屈吗?
她当然委屈。
她为了整个相府去求序淮阳,像一个没有尊严的妓女在序淮阳面前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传出去有辱相府百年声名,她瞒着所有人,瞒着所有人失去了自己的清白。
可是呢。
可是相府的人是怎么对她的。
她最疼爱的三妹妹知晓这件事后,当着家中所有长辈的面扯开她的衣领,露出她脖子上的牙印。
她的母亲当场甩了她一巴掌。
祖父和祖母气得浑身发抖,父亲要对她动家法。
和她一起长大的未婚夫满眼失望地看着她。
皎月觉得那是她这一辈子最冷的一天。
哪怕尼姑庵最残忍的冬天都没有那天冷。
皎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的祖父那样清正严明又风光霁月的老人,怎么会接受一个女子献身求来的荣华富贵与平安喜乐。
那对祖父和整个谢氏而言,都是耻辱。
除了偶然撞破真相的堂妹,这件事她也没有说。
她推掉了自己的亲事,跪在祠堂里没日没夜地反省。
她原以为她会一辈子守着祠堂过,但是她似乎把她的罪名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
尼姑庵里,皎月蹲在灶台前,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里面还掺杂着冰块。
穿着华贵的妇人急匆匆走进来,一巴掌甩在皎月脸上。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架子?”
皎月被扇得脸一歪,耳边的碎发都被那一瞬间的疾风扬动。
“谢皎月,你以为你是谁?你还当自己是谁?”
谢夫人看着她,“你不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姐了,你是个不知廉耻未婚先孕的荡妇!”
皎月抬起头,看着一口一个荡妇的妇人。
想起小的时候,这个妇人抱着她,温柔在她耳边低声哄她:
“皎月啊皎月,皎月是天上皎洁明亮的月亮,落在阿娘肚子里来给阿娘赐福了。”
皎月闭了闭眼,将心里的那一抹酸涩咽下去。
她站起身,“施主,庵中清净之地,还请自重。”
“自重?”
谢夫人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眼角都是泪花。
“我从小就教你这两个字,可是你学会了么?”
“你偷男人,还怀上了孽种,在我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谢夫人像是想到什么伤心之处,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攥紧谢皎月的手腕。
“你跟我走!现在就跟我回去!”
谢皎月的身子早就垮了,根本挣不脱谢夫人。
任由谢夫人拽着她往门外走。
庵中的尼姑站在院子里,眼看着她被带走,却没有一个人替她说情。
因为需要说情的是她亲娘。
世界上没有娘亲不爱孩子。
但有些爱像恨一样压得谢皎月喘不过气。
下山的路结了冰,很滑。
谢夫人拽着谢皎月,一时不慎,脚底一滑,竟要拉着谢皎月往山下滑去。
旁边的几个嬷嬷连忙扶着谢夫人。
而竟无一人去扶谢皎月。
哪怕是口口声声说愧对她的李嬷嬷也只是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狼狈摔下山梯。
谢皎月忍着剧痛在想,她的确没什么资格发脾气了。
也没有资格反抗任何人。
要是她一开始就跟着李嬷嬷回去,就不用吃这个苦。
瘦弱的女子一个人从湿滑冰冷又坚硬的雪地里爬起来,额角处的鲜血染红她的眼睛。
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处的血渍。
强撑着脚踝和膝盖的剧痛,她扶着……她周围什么也没有,她没有什么可扶的。
她只能自己扶着自己从冰地里站起身,踉跄着,颤抖着,却又站得像一根翠竹,不屈而坚韧。
谢皎月看着袖子上的血,她想,六个月或许长,长到她还可以用这六个月去还自己的生养恩情。
李嬷嬷带着人下来,伸手去扶她。
“姑娘,你怎么样?”
谢皎月沉默地看着她。
方才李嬷嬷离她最近,若是伸手便可以拉住她。
可是李嬷嬷却选择了多走几步去拉她的阿娘。
阿娘身边的人那样多,李嬷嬷还是选择了她阿娘。
她其实也知道选择阿娘是对的,但还是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在她心里蔓延。
谢皎月沉默地摇头。
“无事。”
她阿娘被人搀扶着下来,看着她额头的鲜血时,愣了半晌。
三年的怨恨让她对这个女儿说不出软话,她只是道:
“额头上的血不擦是等着人笑话吗?”
面前消瘦到像纸片一样的姑娘平静的抬起自己的袖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自己的额角的伤口。
谢夫人不知道粗糙的袖子擦伤口疼不疼,但是她的心好像疼得瑟缩了一瞬。
“够了!丢人现眼!”
说完她扶着下人急匆匆往山下走去。
下人都跟着谢夫人走了,只剩下李嬷嬷和谢皎月。
李嬷嬷说:“走吧姑娘。”
走吧。
谢皎月看着下山的路,她还能走多久呢?
山脚下,穿着红斗篷,头上带着梅花簪子的姑娘看着她们下来,匆匆忙忙走到谢夫人面前。
“阿娘,怎得这般久?”
姑娘说话的时候余光一直盯着谢皎月。
她在打量着这位三年不见的二姐姐。
谢夫人摆了摆手,不想多说,由着扶着往马车上走。
“你与你姐姐一辆马车。”
四姑娘懵了一瞬,立马尖声道:“我不要。”
尖锐的声音引得谢皎月朝她看去。
这是她的亲生妹妹谢新月。
只见她的妹妹抱着她娘的胳膊道:
“我与阿娘一辆马车好不好?”
谢夫人一愣,垂体看着她,刚想说什么,四姑娘就小声嘀咕道:
“阿娘让我和她一起,不怕我被她带坏么?”
十二岁的小姑娘,心思懵懂,自以为悄悄话没几个人能听见,实际上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
包括谢皎月。
小孩子的喜怒哀乐最是单纯,这样赤裸裸的嫌弃让谢皎月闭了闭眼。
等重新睁开眼时,她眼底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
她没有资格发怒,也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有资格教训弟弟妹妹的谢氏嫡女了。
谢夫人扭头看向后面沉默的谢皎月。
她原以为这个女儿会说什么,会跟妹妹讲道理,或是刮着妹妹的鼻头说她调皮,也或者提出一个解决办法。
但是她的大女儿现在只像一根木头,死寂又空洞地伫立在那儿。
像是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