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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封空被幕僚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一头栽在草地上,比刚才险些被发狂的战马踩到的幕僚还要狼狈。但他此时的他顾不得自己狼狈,满脑子都是弟弟对他的交代。
他的才干远不及弟弟,能坐到车骑将军的位置靠的是总督内外兵马的大将军弟弟。
在这个人均人精的金陵城,弟弟对他的要求并不高,让他万事听幕僚的,别没事找事自己拿主意。
封空来不及问幕僚原因,便从地上爬起来,扶了一把被摔歪的头盔,扯着幕僚撒丫子狂奔。
但这一次幕僚的话似乎也并不精准,因为他们还没跑到谢灵越所在的楠竹亭,便被从密林中冲出来的狼群拦住了去路。
这是被豢养的狼群,本该没什么攻击力,是供权贵们打猎取乐的。
可现在这群本该被养得乖顺的狼群竟像疯了一样,无差别地攻击每一个人。
“先生当心!”
封空提剑砍翻扑向幕僚的狼,拖着幕僚且战且走。
而彼时楠竹亭里的谢灵越几人,此时的情况也不比他们好太多。
豢养狼群的事情没有经萧重照的手,他对狼群的事情一无所知,看到狼群突然来到,他立刻拔剑将谢灵越护在身后。
狼群越来越近,血肉横飞的修罗场在众人眼前缓缓拉开。
封空领着人不断冲杀奔逃,自偏僻小路上拉开一道血色长雾,血雾向他们蔓延开来,动物的嘶吼与人的挣扎离他们越来越近。
绕是萧重照在谢慎之手底下做事多年,乍见这种血腥场也不免为之心惊,额上冷汗如雨。
此等有违天和的布置,到底是谁的手笔?!
但转瞬之间,他想明白了。
??是府君。
让人不寒而栗的金陵谢九郎,从不是光明正大的君子。
他的谋略变化多端,他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是虽年轻但让封余东海王颇为忌惮的毒蛇谢九。
萧重照深吸一口气,慢慢把佩剑送还剑鞘。
“县君,此景血腥,您还是闭上眼睛吧。”
萧重照对谢灵越道。
谢灵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呆坐在石凳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人与兽的地狱场,披着谢慎之氅衣的单薄肩头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原来这就是会被史书一笔带过的兵变。
她想起阿娘去世后九叔不许让她出府门,不许让她吃别人给她的东西。
她一一照做,但高高的朱墙下还是站满了衣甲森森的卫士,而自幼跟在九叔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萧重照。
李鸣岐来府上找她,会与她说外面的事情。
言今天死了哪个王,哪一个公卿又被夷了三族,东市行刑的刀都卷了刃。
“灵越。”
小小的李鸣岐看着她叹气,“有时候我真的害怕,害怕明天就看不到你了。”
她却不以为然,只与李鸣岐分吃自己刚做出来的焦黑小点心。
“怕什么?有我九叔呢。”
她把点心塞到李鸣岐手里,“快尝尝这块点心怎么样。如果好吃,我就送一些给九叔。”
“九叔最近太忙了,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呢。”
这是她唯一烦闷的事情。
那时她真的不知,兵变是血流成河,尸堆满地。
更不知帝王与权臣华美的冠冕爬满了孤魂野鬼。
封空终于冲到楠竹亭前。
最后一个亲卫倒下,野狼瞬间冲上来,撕咬他的肩背与胳膊,他忍痛提剑,将幕僚用力往前一推。
幕僚摔在楠竹亭,周围试图扑咬他的野狼如潮水般退去,向他身后的封空扑去。
“将军!”
幕僚吃痛抬头。
封空艰难与狼群周旋,“别管我,快走!”
幕僚爬起来找封空,“将军??”
但他刚站起来,一柄长剑便横在他脖颈。
“张先生,数年不见,您风采不减当年呐。”
萧重照凉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幕僚攥了下掌心。
无路可走。
幕僚闭了闭眼,仍不想放弃。
他没有理会萧重照,而是径直转身,看向萧重照身后的谢灵越。
那是一个被谢慎之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一双神采飞扬透着点狡黠骄纵,是金陵城最明艳的玫瑰。
但现在,那双蒙上了一层阴霾,少了些熠熠生辉的神气,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不忍与难以置信的轻颤。
幕僚便悲怆开口,“县君,谢九行如此伤天和之事,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小姑娘的肩膀微微一颤。
这便是被他的话说动了。
娇养的玫瑰能有多深的心思?更别提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幕僚心里冷笑,继续说道:“县君,我家将军??”
“遭报应?”
但他刚刚开口,便被谢灵越打断话,“为什么遭报应的那个人会是我九叔?”
纤瘦的少女惨白着脸,颤巍巍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血流成河,一字一顿问幕僚:“你为什么不问一问你自己,究竟是将我九叔逼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让他使出如此狠辣的手段?”
幕僚心头一跳,诡变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便又听少女突然开口:“杀了他!”
少女从后面扑上来,攥着萧重照的佩剑,狠狠向他回来。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听到的是少女比方才的他更加悲怆的声音??
“我好好的一个九叔,竟被你们逼到如此地步。”
“该遭报应的应该是你们!”
“嗤??”
血流如注。
温热的鲜血喷了谢灵越满脸,玄色的鹤纹氅衣被鲜血染得殷红一片。
“县君仔细伤了手。”
萧重照吓了一跳,立刻从谢灵越手里夺回佩剑。
谢灵越胸口剧烈起伏。
萧重照送剑还鞘,将人按回石凳上,抽了帕子,与她擦脸。
第一次杀人,谢灵越心跳得厉害,拿着萧重照递过来的帕子,怎么都擦不干净自己脸上的血。
然后她又想起她九叔,想起阿娘死的时候九叔才十五,正是她这个年龄。
那时候封余与东海王斗得厉害,四叔五叔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在朝堂上接连失利,连阿娘交到他们手里的兵权都被封余夺了去。
少年九叔就这样撑起摇摇欲坠的谢氏一族,在封余与东海王的联手绞杀保住了四叔五叔的性命。
否则政斗失败的人怎么可能只是遭了贬斥?从掌军政的大将军去边陲小地安身?
那时候的九叔杀过人吗?是怎样杀的?
是与她一样用剑?还是更为大开大合的长刀?
鲜血溅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九叔会害怕吗?
会与她一样心如鼓擂、双手颤抖不已吗?
她忽而又想起,九叔从外面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她,而是回自己院子里,待梳洗一番后,才会披着仍带着湿气的长发去层层卫士保护下的院子里找她。
那时候的九叔,应该是怕自己身上的血吓到她吧。
谢灵越思绪如麻。
谢灵越久久未说话,萧重照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抽走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她身上的血迹。
“县君想杀他,吩咐我一声便好了。”
萧重照道:“何必亲自动手,没得脏了自己的手。”
血污被他擦干净,但血污之下的脸却比刚才白得更厉害,甚至就连殷红的唇此时都微微泛着白。
这是被吓到了。
萧重照将帕子递给亲卫,自己学着谢慎之的模样,伸手揉了揉谢灵越的发。
“灵越,别怕。”
萧重照道:“你和府君都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在他的安抚下似乎慢慢恢复了理智,肩膀不再像刚才那般颤得厉害。
她抬手握着他手腕,视线慢慢移到他眼间,墨色的瞳孔像是水洗过的黑珍珠。
“我九叔......才不会遭报应。”
她小声着而又缓慢地说着话,声音无比笃定。
萧重照眼皮轻轻一跳。
被娇养的玫瑰的根茎上长着荆棘刺。
在别人惊艳于她的鲜艳娇妍时,淬了毒的硬刺便扎在那人掌心,顺着血液的流淌取人性命。
萧重照笑了笑,哄小孩儿似的接下她的话,“恩,我们都不会遭报应。”
“该遭报应的,是这群乱臣贼子。”
“对,是乱臣贼子......”
谢灵越跟着他的话点头,但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拉住他臂甲,“不行,封空还不能死,活着的封空比死了的封空用处大。”
萧重照点点头,“知道,刚才已经让人去救了。”
亲卫将奄奄一息的封空拖进楠竹亭。
骨笛声再度响起。
狼王仰天长啸,狼群渐渐散去。
正午的金乌窝在云层,浅金色的光透过密林铺撒在地面。
殷红的血液仍然在流淌,糅合着金乌之光,像是帝王衣上的华章。
萧重照又一声长叹。
东海王姗姗来迟。
谢灵越心头一跳,与萧重照交换了一个眼神。
??九叔已无底牌,她不能让九叔受制于人。
必须拖住东海王,不能让东海王发现九叔受伤。
阳光下的景象太过于触目惊心,东海王略微思索,便知其中原因。
这是谢九给他或者封余准备的“厚礼”,可惜谢灵越身处险境,这才浪费在了封空身上。
而谢灵越之所以会遇险,多半是此时谢九已受伤,所以才导致她只身犯险。
但谢九到底是谢九,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阴狠酷吏,哪怕自己已奄奄一息,也能尽数拔除威胁她的剑刃。
东海王轻捋胡须,面上难掩笑意。
??谢九受伤,封空被擒,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对他极为有利!
但与心花怒放的东海王相比,他的儿子世子李珏显然没有那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在看到密林中的惨状后,这位腿伤刚好的娇弱世子顿时呕吐不止。
“灵越......你没事吧?呕??”
世子吐得昏天暗地。
东海王十分嫌弃。
但回头看一眼满目疮痍,自己胃里亦是一阵翻腾。
“王叔,吃茶。”
谢灵越推来一盏茶。
东海王道了谢,用茶水压下胃里的翻腾。
“你九叔行事越发没章法了。”
东海王道:“不过对付乱臣贼子嘛,能赢就行,不拘手段。”
他其实有些心有余悸。
幸好他必是还没与谢慎之翻脸,幸好这些手段没使在他身上,否则今日尸骨无存的人便是他了。
谢灵越慢慢饮着茶,“王叔,我九叔是好人。”
“......”
那我就是十世修来的大善人。
“恩,好人。”
东海王十分违心地应了一句。
世子李珏吐了大半日,几乎将自己的胆汁都吐了出来
待什么都吐不出,又连饮几盏谢灵越的茶,他才感觉自己稍稍好了点。
“灵越,你没事吧?”
世子李珏吐得手软脚软,但不忘问谢灵越身上是否有伤。
谢灵越轻摇头,“我没事。”
“只是与你一样,现在怕得厉害。”
谢灵越身上的确无伤,只是脸色有些发白,李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连声安道:“你别怕,我父王带了很多人,肯定能保护你的。”
女儿情长,子不类父。
东海王十分看不上自家儿子只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行为。
虽看不上,但并未阻止。
如同谢九知晓与他终有一日会刀剑相抵,但却从不制止谢灵越与他儿子交好一样。
臣子谋反是灭族,王族夺位是只杀首恶。
珏儿与谢灵越关系好,是给彼此留一个退路,哪怕有朝一日他与谢九输了,下一代也能留得性命。
“你们人多,我九叔的人也不少呢。”
谢灵越下巴微抬,声音里透着几分小骄纵,“不用你来保护我,我九叔护得住我。”
还在这儿骗他傻儿子呢?
东海王放下茶盏,“灵越,本王知晓九郎厉害,但封余势大,非九郎一人可胜。”
谢灵越眼皮轻轻一跳。
??这位与封余斗了数十年的藩王从不是省油的灯。
“封空虽然被擒,但封余仍不可小觑,以九郎如今的兵力,极难与他抗衡。”
东海王开门见山,“只有调动羽林卫与虎贲卫背水一战,才有可能为国除贼。”
东海王轻捻胡须,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温和无害,哄小孩儿似的缓缓开口,“我虽能调动虎贲卫,但羽林卫的指挥权在你九叔那,你得带我去找你九叔,让他调动羽林卫,与我联手除掉封余。”
“你在这儿,九郎应当就在不远处。”
东海王道,“这个谢九呀,不可能把你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左顾右盼,目光落在密林深处的宫苑。
深深往宫门大开的宫苑瞧了一眼,视线又慢悠悠收回,重新看向强作镇定的小姑娘。
“唔......九郎在那吗?”
东海王指着宫苑,笑眯眯问谢灵越。
寒意自谢灵越心头升起,瞬间冲到她的四肢,让她的手脚都跟着发冷。
她看着东海王状似宽厚仁和的脸,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不,不行,她绝对不能让东海王去找她九叔。
她不能让东海王发现九叔受伤,不能让东海王知晓九叔已无退路。
??她更不能让未棋差一着的九叔,因为她而处处受制于人。
金陵虽大,但容不得三个势均力敌的权臣。
如果只能留一个权臣,那么这个权臣,应当是她九叔,而非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