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嫂突然出声,上上下下看了卫远阳好几眼,“红塔山,茅台酒,涤纶外套,牛皮鞋,光这些加起来都好几十了!卫远阳,你有没有点良心,当初你下乡三年,兜里可是一分钱没有,你刻意接近我们家良馨,不但哄得她将粮食全分给你吃,还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就算上了大学,每个月的全国粮票也是一次都没断过寄给你,结果你大学毕业,不但不回公社,连良馨也不认,你真是狼心狗肺!”
“你说谁呢!”卫母再次跳了起来,一脸凶神恶煞,“什么叫勾引,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别一张嘴就往人头上盖屎盆子,谁见过你们东西,我们家什么条件,还要你们乡下农民接济!”
“没见过我们东西?”二嫂围着卫远阳转了一圈,突然一伸手扯住卫远阳的裤腰带,吓了卫远阳一跳,连忙躲开。
“这不穿着呢?”
二嫂不屑“呸”了一声,“前年我们家刚得的日本化肥口袋,化纤的特软,良馨特地把一半尿素口袋做成了两条男式裤衩寄到财院,这种日本进口化肥袋子,只有公社生产队干部才有机会得到,卫远阳,你妈说用不着乡下农民接济,那你身上这裤衩哪里来的?”
卫远阳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呦!当众耍流氓啊!”卫母根本不回答问题,“这里是军区大院,我们家可是烈属!你居然敢在这里对着我们耍流氓!保卫科,保卫科的人在哪,还不快把这个女流氓抓去关起来!”
二嫂一缩肩膀,下意识往良馨身后躲。
她刚才就是被气得上头了,才去扯卫远阳的裤腰带找证据,忘了这里就是军区大院。
这年头,谈对象的在大马路上牵个手都得被打成作风不正,卫母要真把保卫科的人叫来,她今天肯定走不出去了。
卫母看把人吓唬住了,气势更盛,正想软硬兼施,把人彻底吓走,别坏了好事,就看到良馨突然朝着卫兵走过去,脸色顿时一变。
“卫兵同志。”
“良馨!”
卫远阳追上去,拦住良馨,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慌张,“你想做什么?”
“帮你妈叫警卫连。”良馨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正好,当着警卫连的面,我也有很多话想说。”
卫远阳被良馨退后两步的举动,弄得心头一梗。
以前他稍微亲近一些,良馨就像小鹿似的,害羞雀跃,何曾主动远离过他。
他仔细观察着良馨的脸色,想找出熟悉的东西,却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找到。
心下顿时一慌。
虽然良馨这样确实是他想要的,但他想要的是良馨从此不再出现,而不是出现在他面前,一脸不在意。
“........刚才,我妈不清楚情况,随便说说,你不要在意。”
卫母什么情况都清楚,但看到良馨直接去找卫兵,吓了一大跳,刚升起的气势顿时消了。
她消了,二嫂的气势又起来了,“就是!找保卫科谁怕啊!我们要说的多着呢!”
二嫂指着卫母的鼻子道:“除了粮食和化肥裤衩,当年有一点白面大米,良馨全省给你儿子吃,自己半饥半饿参加集体劳动赚工分,你儿子上了大学,没衣服穿,良馨连蚊帐都拿去跟人换了布票,你儿子现在身上的假领子,就是良馨的蚊帐换来的!”
卫母看了一眼儿子的衬衫领子,嗫嚅着嘴,到底说不出话。
“每个季度得了香皂票,因为一块香皂的钱能买两块肥皂,良馨从来都舍不得买香皂用,她不但不用香皂,连肥皂都舍不得用,自己去树上摘皂角,烧稻草灰,把肥皂都省下来给你儿子用,年底大队分钱了,也是自己一件衣服都舍不得买,全拿去买棉毛衫球袄棉裤棉鞋寄给你儿子!”
“我们家良馨真是恨不得把自己血管里的血都放出来给你儿子喝,你们一家狼心狗肺,刚一毕业分配了,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真是不怕遭报应!”
卫母想说什么,二嫂没让她张口,“怎么?你又说没看到?卫远阳,你妈不认账,你也不认账?”
卫远阳看了看远处的卫兵,一脸为难看着良馨。
良馨是不会让他为难的。
以前不是没人说过他吃软饭,每当这时候,良馨就会跳出来替他解释,不让他难堪。
“每次寄东西,邮递包裹单都写着,寄件人和收件人的姓名详细地址,包内装有何物,价值几元,邮票上盖的也都是我们公社的戳。”
良馨慢悠悠说着,看着卫远阳一脸不可思议,补充道:“邮政局可查询到每一次寄件收件记录。”
卫远阳目露震惊看着良馨,心里像是什么东西被挖走了,空荡荡难受,难受得说不出话。
“你,你,这些都是你心甘情愿寄的。”卫母吱声了,却不敢再像之前一样的态度,“没人逼你这么做,更没人哄你这么做,都是你喜欢对不对?你不能给了又想要回去啊。”
良馨看着卫远阳,“没哄过吗?”
卫远阳还没适应心里的恐慌,看着良馨完全不在乎他的样子,想挽回点什么,“良馨,你有什么想要的?你要什么,我都送给你。”
良馨一向是什么都省给他用,从来没找他张过口,一次都没有过,什么都不舍得要他买。
这次肯定也一样。
“想要一台黑白电视机。”
“..........”
卫远阳诧异看着良馨。“什么?”
“熊猫牌黑白电视机。”
“.......良馨,槐花村没通电。”
卫远阳眼里出现些笑意,心里先前的空荡荡也稍微被填满了一些。
良馨果然还是良馨,舍不得要他的东西,就算是无理取闹,也给足了他台阶。
“给你买了电视机,你也看不了。”
“去年刚通的电。”
“.......”
“电视机旁边想再放一台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按时听中央台的长篇小说连播和科学普及。”良馨抬起手腕,晃了晃,“你之前不是说过我手腕很空?我想好了,正缺一块钻石牌17钻全钢防震女式手表。”
卫远阳吃惊,一时结舌,忘记回答。
二嫂本来还在担心,一听良馨这么说,顿时忍不住笑开,得意看着吃惊的母子俩。
良馨打量着他的衣服,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这身涤纶外套倒是时髦,我也想要买六尺灯芯绒布做一件拉链衫,听说省会的百货商店有卖苹果绿和豆绿色的的确良,我想两个颜色都买了做成衬衫,天冷了,再买羊绒毛线做一身线衣线裤,这些都便宜,买完也没多少钱,棉袄就不用了,用华达呢做一件棉袄罩衫就行,华达呢既要工业券价格又贵,下半身就不用这个布料了,用毛涤布做两条裤子凑合算了,至于鞋子......本来我是想买条绒面五眼棉鞋,但你也知道乡下土路,一旦下雨,路就成了泥沼,手扶拖拉机再一经过,路就更没法走了,所以最好买一双牛头牌皮棉鞋,当然,如果你再送我一辆凤凰牌二八杠自行车,不用走路,就更好了。”
卫远阳:“........”
卫母:“.........”
时下结婚流行三转一响,良馨这一张口,比娶媳妇的最高规格还要离谱。
卫远阳不吃不喝五年,存下所有工资,找遍祖上八代关系搞票券,都不敢保证能置办好一半东西。
看着母子俩目瞪口呆的样子,二嫂直接笑出声了,“其实要不是因为你卫远阳,我们家小妹,说不定早就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良馨微微一笑,“我们农民没见过世面,只能想到这些,你们家条件好,看得多知道得多,这些你们要是瞧不上,觉得有什么更好的,让我见见世面,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刚想张口的卫母,又被这话噎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嗓子眼的话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卫远阳像是不认识良馨似的看着她,心脏一阵阵绞痛,“.......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你倒是一直嘴上画饼,从不兑现的人。”
“........”
二嫂早就忍不住说话了,“刚才可是你主动说,我们小妹想要什么,你全都送,怎么,现在又送不起了?”
卫远阳平生最见不得有人看不起他,听到二嫂这话,眉头一皱,看了良馨一眼。
发现她没任何动静,呼吸加重。
他很想一掷千金,却也清楚自己根本没那个实力。
卫远阳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良馨,我刚留校当老师不久,这里是二十一元,百货商店的的确良,布票五折,加上这布票可以做两件衬衫,其他的.......我先欠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还给你。”
良馨伸手将钱票接了过来。
仍心存希望的卫远阳:“........”
心中又是一痛。
“我可以等。”良馨将钱票放进口袋里,看着双眼一亮的卫远阳,“今天你去哪,我就去哪,等到你还清了,我再走。”
卫远阳:“.............”
“那怎么行!”卫母下意识叫道,“我们是去看老战友,你谁啊,你跟着算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想跟。”良馨打量着两瓶卫远阳手上的烟酒,“东西给清就不跟着了。”
卫母气得整张脸涨得通红,抢过儿子手上的网兜,牢牢抓紧,“我早说了,她没安好心,她给你那些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的,还得要我们加倍还!”
“不还也行啊。”良馨看着卫母,“让你儿子娶我就行了。”
卫远阳微愣,慢慢地,嘴角挑起。
整个人松了下来。
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做梦!”
“不娶今天就跟着你们,你们到哪我到哪。”
卫母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身形踉跄,要不是儿子扶着,差点就摔个仰倒,心下又急又气,不知道该拿良馨怎么办。
卫远阳附在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卫母脸色更气。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
卫母掀开两用衫,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背着良馨打开。
“良馨。”卫远阳手上捏着一张纸票,“这是熊猫牌12寸双扬声器黑白电视机票,你先拿着。”
良馨接过票子,看了看,塞到口袋里,继续看着他。
卫远阳深吸一口气,将手上攥着的大团结,也递过去,“这里一共一百块,你知道,我留校不到一年,刚评上初级职称,每个月工资只有三十一块,这已经是我存下来的所有存款,你对我的好,为我付出的,我都记得,从来没忘记过,我今天真有事,你先回去,下个星期休假,我就回去找你。”
良馨收下一百块钱,没再说话,视线转向旁处。
卫远阳心下一松,拉着不情不愿的卫母,尝试转身往家属院大道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发现良馨已经离开军区大院了,紧绷的肌肉才彻底放松下来。
卫母一脸肉痛,担心道:“你刚才说,她不会真收,现在收了也会主动还给你,真能还回来?”
卫远阳本来不太确定,但刚才一表示会去看她,良馨就老实了,心里的自信便全恢复了。
“我和良馨认识六年了,她对我的心,我很清楚,妈,你不用担心,最多下个星期,用不着我去槐花公社,良馨就会把今天的钱票分文不少的寄到学校。”
“电视机是我们家的的诚意,这是我把咱们家的老关系都用上,才好不容易搞到的票子,必须得要回来!”
卫母打量着儿子,“你脑子可不能糊涂,大队支书,听起来像是国家干部,其实户口在农村,也就是个拿工分的农民,这辈子,不,再给他几辈子,连陆家的门都沾不着边。”
卫远阳不吭声。
卫母急了,但知道儿子脾气,还是耐住性子道:“要是你爸还活着,今天不会比陆家差,你李叔如果没被下放,也不一定非得要跟陆家结亲,但现在你两个靠山全没了,就剩我们娘仨,倒不是说为了我们,主要还是为了你的前程。”
“陆家老大光荣牺牲了,就剩下冲锋和月季,冲锋自从去当兵,勋功章一个接一个拿,听人说都可以用来打麻将了,老的厉害儿子也厉害,这门亲事能保你一辈子。”
卫远阳皱了皱眉,“你不是说冲锋病了?”
“是病了,不但病了,还得罪了人,他这辈子算是废了,这对你更好,他们家就月季这么一个孩子,亲事成了,陆家的人脉资源还不全仅着你来,军区副司令和大队书记,该给谁当女婿,等下进了门,你要糊涂,你就不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