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宅上下的仆人们受穆念白潜移默化的影响,皆是干脆利落、手脚麻利的人。到傍晚时,就已经将旁边巷子里那进小院打理出来了。
崔棠虽是不舍,但从中午起,就有源源不断的信笺消息飞一样的堆到穆念白桌案上,一张摞一张,竟也垒得小山一样高。
穆念白只陪他简单用了午膳,便像座雕塑一样端正地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只有时不时蹙起的长眉在提醒崔棠,这里还有个会喘气的活人。
崔棠看着穆念白因为劳心劳神而染上一层疲态的面容,虽有心想找个借口多看几眼那一张虽疲惫,但更显温情的面容,但张管家还虎视眈眈地守在一边,像看贼一样满眼戒备地看着他。
崔棠悄悄撇了撇嘴,扭过头去躲开张管家责备的目光。纵他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乖巧听话地跟穆念白告别去了。
穆念白见他来,竟难得地将手里的账本搁到一边,紧绷了一下午的脊背明显地放松下来,她慵懒地倚着宽大厚实的椅背,宽大衣袖浸满檀香,举手投足间就勾去了崔棠全部的心神。
崔棠一心一意地嗅穆念白身上宁静悠远的冷香,连她说了什么都忘了听,待他回过神来时,才恍然发觉穆念白颀长匀称的身形已经近在眼前了。
穆念白看他呆呆的小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喜欢,便像哄小孩一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连我的话都敢不放在心上了?”
崔棠看着她嘴角清浅的笑意,心中忖度她的心情也许不差,便大胆地狡辩起来:“三小姐的话,奴怎敢不听呢?”
他见穆念白脸上就差将“不信”二字写在脸上了,急忙举起手指发誓:“三小姐的每一句话,奴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穆念白收敛笑意,握住他的手指,将他竖起的纤长指节掰到掌心中,轻轻揉搓着他关节处细腻如丝绸的皮肉。
穆念白垂着眼轻声说:“诺不轻许,许则为之。以后少郑重其事地发这种做不到的誓。”
自己的小聪明又被她拆穿了,还挨了好大一通教育,崔棠羞窘得脸颊通红,仲春的蔷薇一样娇艳。他臊眉耷眼地低着头,点着脑袋应下,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穆念白却已经遣人去庭院中折了几枝晚开的红梅过来,用油纸抱着让崔棠抱在怀中。
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今日忙得很,没来及给你找礼物,就用这几枝梅花了贺你乔迁之喜吧。”
“过来,我送你过去,也好让你认一认路。”
未等崔棠反应,穆念白就已经伸手牵起他的手,两只手紧紧叩在一起,崔棠甚至能透过那一层粗粝的皮肤,感受到穆念白血脉的跳动。
崔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也被穆念白温热的掌心烘得滚烫。
穆念白害怕他担心崔棣,继续温声解释:“张管家会安排人也将崔棣安安稳稳地送过去的,不必担心。”
崔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还有个卧床不起的妹妹。
他不由得在心里小声嘀咕,都怪穆念白,青天白日的熏什么檀香,熏得人头晕目眩,光顾着想入非非了。
这些倒反天罡的小心思自然不敢漏到面上叫穆念白知道,崔棠只是任由穆念白搓捻着自己柔弱无骨的手掌,像只小鸟一样,亦步亦趋,紧紧地跟在穆念白身后。
穆念白高大结实的身躯为他挡住凛冽的寒风,他被穆念白的影子笼罩着,心中只觉的安宁平静。
......
两座宅子只隔了一道墙,若是穆念白愿意,甚至可以攀过朱红的高墙翻到崔棠的小院里来。
一进的小宅院,不大,但容下崔棠崔棣和穆念白拨来照顾她们的小厮还是轻而易举。
进门左手边种着一棵梨花,虽还是光秃秃的,但崔棠仿佛已经看见了穆念白一身素衣,站在满树雪白梨花下端庄持重的模样。
正对院门的影壁上绘着青绿淡雅的山水,崔棠装模做样地鉴赏了一会,就被看不下去的穆念白拉着进去了。
正中一间宽敞明亮的堂屋,坐北朝南,留给崔棠招待自己正合适。东西两间厢房正好住下崔棠兄妹二人,另外还有二房两三间,或留给过来伺候的小厮,或充作小厨房,留给崔棠发挥。
院中还有一座小花圃,已经拔去了杂草,种上了些容易活的花苗。
穆念白偏头问崔棠:“喜欢吗?”
崔棠已经看呆了,比他赁的窝棚好上千倍万倍,又不似穆宅那样金碧辉煌,让人觉得身在梦中。
他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崔棠指着那处小花圃,小心翼翼地问:“奴想在那种点菜,可以吗?”
穆念白失笑,点了点头:“这院子都是你的,自然你想种什么种什么,不过一日三餐我都会叫人送过来,倒是无需劳动你。”
穆念白拉起他的手,指向正中堂屋,轻笑着问:“进去看看?”
不用她提醒,崔棠已经提着衣角,一路哒哒哒地跑了过去。
他踮起脚,将怀中捧了一路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插进多宝阁正中那一尊青绿冰裂纹细口瓷瓶里。
娇艳红梅凌寒而开,为古拙简朴的内室添一抹耀眼的亮色。
崔棠回到穆念白身边,拉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脸颊小心地贴在她的掌心,他满眼含笑,眉眼都弯成漂亮的月牙,露着一排洁白皎洁的贝齿,感激地看着穆念白。
“奴多谢三小姐的心意...谢谢三小姐给了奴一个家。”
“若没有三小姐,奴到今日,还是一只丧家之犬呢。”
穆念白随手揉着他柔顺的发顶,轻声一笑:“既懂得我的心意,就好好帮我办事。”
崔棠笑着应下:“是,奴一定会帮三小姐把事办好的,就是天上下刀子,奴也会将那一出穆桂英挂帅唱好的!”
穆念白笑笑:“我岂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
她又想起一事,细细嘱托:“我有个得力的下属,叫宋好文,她亦养了个男人,叫秦可心的,就住在隔壁院子里,她不多日就要回来,你也能见到你的邻居了。”
“秦可心性子活泼跳脱,喜欢交朋友,你平日若是寂寞了,只管去寻他玩就是了。”
她这些天早已经看出来了,崔棠在宝家班里就受尽冷眼,没人愿意待他以诚。平日里也不见他有三两好友。穆念白就想给这只孤零零的小鸟找个伴。
崔棠心中惴惴的,他总是为生计所迫,还从来没交过朋友呢。
穆念白摸了摸他的脸颊,放缓了声音:“你在我身边,总该认一认这些人。”
崔棠这才缓缓点头,却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那个叫秦可心的是平易近人还是咄咄逼人,自己也要为了穆念白的心意,小心忍耐,用心结交。
府中还有许多俗物等着穆念白回去处理,穆念白只陪他小坐片刻便回去了,正巧张管家遣人将崔棣抬过来了,崔棠便和穆念白指派过来的,那个叫晴儿的小厮,一起合力给崔棣换药擦洗。
穆念白回府时看见一架熟悉的青棚马车停在老位置上,她一笑,知道是宋好文回来了。
宋好文进穆宅和进自己家没什么区别,既不用通传,也不用下人伺候,已经自己将穆念白珍藏在上了锁的匣子里的西湖龙井泡好,抱着紫砂壶毫无风度可言地牛饮一番了。
宋好文今日穿一身湖蓝骑装,墨色腰带上悬挂一柄半人高的长刀。劲瘦腰身结实有力,猿臂蜂腰,眉眼硬朗坚毅,眯起眼来一身凶悍的杀气,一看就是经年刀尖上舔血讨日子的人。
宋好文若是端端正正地站着,也能闭着眼睛夸一句一表人才。偏偏此人从来没个正经,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大咧咧地翘着腿,将沾满泥点子的羊皮软靴搁在穆念白梨花木的桌案上晃来晃去。
她一边抱着紫砂壶,喝酒一样喝一两千金的茶叶,一边信手将穆念白归置得整齐干净的账本翻得凌乱狼藉。
穆念白闻到那抹浓郁茶香时就心道不好,自己藏得那样小心,还小心翼翼地上了三把锁,还是被她给摸出来了。
穆念白看着乱糟糟的桌案,拿宋好文没办法,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一边把宋好文驱赶下来,一边大声地抱怨:“你一来,我这家里就和被狗啃了一样!”
宋好文也不恼,怀里揣着紫砂壶,笑呵呵地看她收拾:“我不仅啃你的家,我还把西北氐族的生意啃回来了,我还帮你把叶问道啃下来了呢。”
穆念白挑眉,送她怀里抢过茶壶,也豪爽地对嘴喝了起来,穆念白一抹嘴,坐下筹谋。
“这么快?她不是还有几日才到扬州吗?”
宋好文解释道:“叶问道是个戏痴,也是个武痴,一路南下,也一路切磋,我打听到她落脚的地方,过去和她切磋了一场,虽然输了,但她对我很感兴趣。”
“我就和她说,等来了扬州,把你介绍给她,不仅有天底下一顶一的戏听,还有天下一顶一的高手和她切磋。”
穆念白无奈地问:“一等一的戏我能找着,一顶一的高手我上哪找去?”
宋好文撞了撞她的肩膀,挤眉弄眼地笑:“自然是穆老板您了。”
“您装了这几年儒商,不会把吃饭的看家本事都忘了吧?”
穆念白虽被她撞着,却不动如山,她轻声笑了笑:“也是。”
叶问道南下扬州是一桩大事,二人凑在一起,点灯熬油熬到后半夜才将诸事都议定。宋好文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看着一脸肃穆的穆念白,怪笑着问:“听张管家说,你最近养了个不太安分的在旁边院子里?”
穆念白扫她一眼,云淡风轻地回答:“不过养了只鸟儿在笼子里,也值得你们这样问。”
宋好文敲着桌面,笑眯眯的:“这不是好奇吗,穆家送的那么多男人,竟然都比不过这一个,我自然好奇他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才能将你勾的意乱神迷了。”
穆念白睨她一眼。随口解释:“不过是看他还有点用处,暂时养着罢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秦可心是不是也回来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明天去找崔棠,他们二人年纪相近,应当能当成朋友。”
“崔棠那日说想读书习字,他的身份找女塾师恐怕要遭人白眼,正好秦可心颇通诗书,才冠扬州,你让他没事也教一教崔棠。”
宋好文啧啧称奇,穆念白皱着眉头看她:“你笑什么?”
宋好文摊手,耸肩摇头,学穆念白淡然的语气:“不过是看他还有点用处...啧啧啧,暂时养着罢了...啧啧啧,暂时养着。”
她养秦可心,哪有这么费心?
穆念白被她戳破心思,忍无可忍,把她撵出去了。
扬州城里巡夜的卫队全靠几家豪商养着,见有马车从穆府门前出来,也只当没看见,让宋好文夤夜回了自家小宅院。
秦可心正托着腮坐在桌子边,伸着一只瓷白的小手,百无聊赖地剪烛芯。
小巧精致一张脸,雪白的皮,粉红的唇,两腮不经粉饰,也像桃花一样的娇嫩。他熬了大半夜,无聊得哈欠连天,圆滚滚的杏眼里就染上一层亮晶晶的水光。
他听见门口吱呀一声,知道是宋好文回来了,急匆匆地凳子上蹦下来,兔子一样撞到宋好文腰上。
他搂着宋好文结实的腰撒起娇来:“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等得好无聊!”
宋好文被他撞了个趔趄,又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将氅衣解下来把小小一只的秦可心护在怀里,一边和他说穆念白的嘱托。
宋好文捏捏他肉乎乎的小手,问:“听明白了吗?”
秦可心又打了个哈欠,拉长声音:“听?明?白?了?我明天一早就找他玩去。”他将脑袋贴在宋好文腰上蹭来蹭去,眯着眼睛笑:“你让我等了这么久,你得补偿我!”
宋好文硬朗的脸颊上浮上薄红,底气不足的小声呵斥:“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秦可心悄咪咪地凑在她耳边,轻悄悄的气声像羽毛一样在宋好文耳边拂过:“天越黑,才越好看呢。”
宋好文静静看他一瞬,下一秒便将他拦腰抱起,抗在肩上,不顾他一双脚踢来踢去地挣扎,将他扔在榻上,开始宽衣解带。
“你不后悔就行。”
......
崔棠第一次睡在这么温暖柔软的被褥里,本来睡得香甜极了,深更半夜却被隔壁院子的一阵噪音吵醒了,他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听得面红耳赤。
又是摇床,又是哭喊,湿漉漉的男声,又乖巧又软糯,哑着嗓子,一边叫一边喘。
崔棠想到穆念白说的,虽是愤懑,却不好发作,只好用蓬松的新被子捂住耳朵,只当是耳不听,心不烦。
他努力的闭上眼睛,想要重新回到香甜的睡梦中去。
眼前原本漆黑一片的空间却凭空现出穆念白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淡漠的凤眸,紧抿的唇,和凌厉又冰冷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却像火一眼,点燃了些奇怪的东西。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赤身裸体地跪在她的身前,被她用脚尖挑起下巴,被迫仰着脸看她。
她衣领微敞,露出一段曲线凌厉的锁骨,她用冷漠的眼眸无情地盯着自己,却抬脚将自己踹倒在冷硬的玉石地面上。
冰凉的指尖抚摸过他每一寸皮肤,却像火一样将他烧得通红滚烫。
那只手和它的主人一样无情,或掐或捻,总会在他身上留下一串鲜红又艳丽的花朵,就像多宝阁上插着的那朵红梅。
那只手不带感情,一路向下...
崔棠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直。
他彻底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