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轻功
离开黄风岭的第二天下午,沙里飞看到了远处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的剃刀垭口。
从垭口笔直的山道穿过去,便进入了黑水要塞的地盘,那里有信号基站,可以与要塞进行远距离通讯。
但是这一刻,滚滚黄沙遮蔽了山道的入口,在娑罗州,沙暴是很常见的事情,强风将干燥大地上的沙土吹上天空,最高的时候能有上百米,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嘴,席卷荒原。
不过对沙里飞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运载车足够重,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下,让车辆顺着沙暴一字排开,顶多几个小时后,车就能从黄沙中开出来。
而且,娑罗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不下雨,几乎天天有沙暴席卷,他常年在外替老爹押车,总不可能遇沙就停。
他早就总结出了一套经验,沙里飞这个名字便是老爹对他在风沙中来去自如的赞颂。
昨天出发时他就观测到了远处的沙暴,依照经验测绘出了沙暴的移动轨迹,荒原足够大,当沙暴朝他们涌来时,就转向绕开,当沙暴与他们一致时,就跟在沙暴后面前进,他们就像一群牧沙者,与沙暴形影不离,却又不真正接触。
“开路小队回来了吗?”他看着已经逐渐从沙暴中现身的山道入口,问。
“还没有,头儿。”
不对啊,已经半个小时了。
沙里飞看着山道入口,心中直犯嘀咕。
即便不真的进入沙暴,狂风席卷之后尘土飞扬,能见度很低,这会对车辆行驶带来风险,剃刀垭口的山道是通向黑水要塞的必经之路,虽然道路是笔直的,但说不准沙暴卷过后会不会发生什么滑坡塌方,一不留神容易出车祸,所以他事先派出了两辆越野车探路。
“呼叫他们。”
“无线电杂音很大,联系不上,头儿。”
这是常见的事情,沙暴本身就对通讯有干扰,娑罗州的泥土都被辐射浸染,飞扬起来时会对电波的传递造成很大阻碍,所以在沙暴里,即便两个人面对面,无线电也未必会有信号。
沙里飞眉头一皱,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正想让司机停下,血突然溅到了脸上。
他看到了破开一个大洞的车窗,以及司机完全被打碎的上半身,只剩下两只手还握着方向盘,20毫米口径穿甲弹的巨大力量让那两只手一瞬间将方向盘拉死,运载车猛的一个急转!
沙里飞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纵身从车窗跳了出去:
“敌袭!!!”
同一时刻,第二枚穿甲弹命中了横向漂移的运载车的前轮,整个轮毂瞬间爆开,运载车失去平衡,翻滚、跳跃,撞到了后车上,再后方的车急转躲避,竟然没有酿成连环车祸。
沙里飞跳到后车,找出望远镜,看向子弹的方向:
“在那里!十点钟方向的山头!”
剃刀垭口左侧的山峰上,有一个人大刺刺的站在那里,手中端着狙击枪,他竟然是直立射击,第三枚子弹在沙里飞的眼前飞过,命中第二辆车的轮毂,而与此同时,车队也开始还击,那家伙站得太显眼了,哪怕不用望远镜,也一抬头就能看到。
车队后方飞出了榴弹,在这一公里的距离下笔直的砸向山头,轰然的爆炸火光后,尘烟之中飞出了第四枚子弹,没入后方榴弹车的油箱,爆鸣之后,车上的105毫米榴弹炮倾覆在地,训练有素的少年兵尝试把炮身推起来,但是……第五枚子弹将两个操作榴弹炮的少年兵打得粉碎。
“机炮火力覆盖!把他打下来!”沙里飞大喊。
两侧的武装运载车同时开火,30毫米口径子弹覆盖了山头,但那家伙竟然抱着枪在弹雨中奔跑跳跃,像是舞蹈一般躲过了所有子弹,他甚至能在跃起时开出第六枪,将机炮和操作机炮的少年兵一同打碎。
“头儿!我看不见他!”
仅剩的机炮操作手大喊,话音刚落,第七枚子弹便擦着他的脑门飞过,掀起了整块头皮,他摸了摸冰凉的颅顶,还好,只是流血而已,可心中还来不及喜悦,第八枚子弹便摧毁了机炮的扳机和他的下半身。
眨眼之间,车队失去了所有的重火力,一门榴弹炮和两架机炮都已经被摧毁。
沙里飞一咬牙,从倾覆的机炮车上拖出重型狙击枪,但抱着枪刚一抬手,他便意识到,自己恐怕从头到尾都错了。
根本,看不见。
那人确实一开始站在了明亮的山头上,可在经过榴弹爆炸和机炮扫射后,那地方一片浑浊,什么都看不见——而这,是他一开始看到的景象。
开始的时候,他从山头上看下来,我们都在沙暴席卷过的尘土中,他的视野跟我们有天壤之别,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能八枪七中……不,这根本不是准度的问题!
即便不在沙暴中,周围的风速也很快,重狙击枪的极限杀伤距离也就一公里左右,弹道会发生巨大的偏转,人类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枪法!
“所有人上车!右拐!进沙暴!”沙里飞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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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陆辰看不见。
即便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地面上看去,只有尘沙中运载车的虚影,所以他第一枪,只能打头车。
直至榴弹炮和机炮开火,风沙中的火光告诉了他位置。
当车队意识到他们根本打不到山头上的陆辰,拐弯进入沙暴的时候,陆辰也收起了枪,骑着摩托往更高的山上飞驰。
他在车队进入沙暴前,抵达了剃刀垭口最高的山头。
“他在干什么!?”与沙里飞同车的少年兵大声问。
整支车队都能清楚的看见他抱着狙击枪站在视野良好的最高峰,可这300名武装到牙齿的少年兵,却根本没有手段攻击他,在这一公里还多的距离下,失去了榴弹炮和机炮,能用的只有重狙,可他们不像那个人一样,能在直立的情况下吃住重狙的后座力,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强行停车架枪无异于赌博,一枪打不死他,他马上就能知道开枪者的位置。
暴风天气下八枪七中,开什么玩笑。
是的,他在干什么?
沙里飞心中也充满了疑惑,一旦我们进入沙暴,即便他有重狙,也不可能在那种风速下命中——沙暴里的能见度无限接近于0,他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看得见的,只要光足够亮。
陆辰抬起枪口,对准鱼贯进入沙暴的车队虚影,沙里飞看到他瞄准的动作,心中一颤,意识到了什么:
“快!再快点!”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第九枪,命中了车队后半段的油罐车。
自然科学是很有趣的东西。
在沙暴天气下,距离沙暴极近的地方,会因气压的变化产生一个下压的风带,气流垂直向下将尘土死死的摁在地上,每一辆车通过下压风带时,陆辰都能清楚的看到那是什么车。
剧烈的爆炸直接掀翻了附近的几辆车,燃烧的汽油飞洒向四面八方,洒满了整支车队,在最高峰的人看来,那就是一条在沙暴中蜿蜒而行的红色火蛇。
但他要如何追上去?
很简单,背上狙击枪,转身从摩托车上取出滑翔翼,助跑、跳跃,当身体悬空的时候,张开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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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功是个谎言。
无论是提气屏息,让自己变得更轻,还是腾挪借力,用左脚踩右脚的方式螺旋升天,都是古人对力学一无所知的狂想。
但飞翔,是真实的。
无论是古代的牵线纸鸢,还是近代的固定翼飞机,人们从动物身上学会了如何制造翅膀,然后,便认识到了什么是空气动力学。
滑翔翼如枯叶般在狂风中飘摇。
细碎的沙打在陆辰的脸上,告诉了他风的方向与速度。
拉动滑翔翼,使其底面与风交错,气流倾斜着从下方通过,上升的力便出现了,风拖着翅膀,而翅膀拽着人,扶摇直上。
脚下的火蛇越来越细,越来越小,直至陆辰踩着风飞翔到百米高的沙暴上空时,他只能看到沙暴中一块闪烁的红斑。
而沙暴里的那支车队,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凡人能驯服狂风,自天空俯瞰大地。
红斑顺着剃刀垭口的侧面移动,那是另一条路,沙里飞会带着车队从山脚绕过去,回到自己的地盘,到了那里,在广袤的平原上,神秘的狙击者便束手无策了。
但那一天是不会到来的。
陆辰将滑翔翼的绳索系在自己的腰上,注视着红斑移动到了一座陡峭的山崖下。
就是现在了。
他取下狙击枪,单手握持,脸颊紧紧贴着枪托,将枪口对准山崖。
他尾随着车队离开黄风岭,然后全速前行赶到了他们前面,在必经之路剃刀垭口设下埋伏,测量风速,估算沙暴和车队抵达的时间。
他知道车队会在沙暴差不多离开剃刀垭口的时间抵达,垭口的山道笔直而狭窄,不利于发挥,于是便堵在了那里,摧毁重武器,逼迫他们进入沙暴绕路,而这另一条路上,这个摇摇欲坠的山崖上,他早就埋好了炸药。
第十发子弹出膛,山崖爆破,石块滚落,沙中的红斑终于不再移动。
于是,他收拢滑翔翼,像一只扑食的雄鹰,俯冲而下。
…………
“灭火!快灭火!”
沙里飞开着头车一马当先,在沙暴中飞驰,副驾驶的少年兵爬出车窗,试图扑灭车身的大火。
但这火哪有这么容易灭,飞洒的汽油沾满了整个车队,熊熊烈火扑而又起,如果不是因为沙暴本来就有延缓火势的作用,刚才那一炸恐怕已经让车队瘫痪。
火必须尽快灭,因为运载车虽然特化了对风沙的抗性,但车里的机械元件与电路可经不住烧,火随油走,一旦烧进了车里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的沙尘中传来了几声喊叫,沙里飞知道,这是少年兵被吹走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旦被吹走,必死无疑。
“你们几个,出去灭火!”他指着车厢里剩下的几个少年兵道。
话音刚落,少年兵便怒吼着爬了出去,他们已经等候良久了,同伴的死亡并不会让他们感觉到任何恐惧,因为生命本就是风中残烛,为老爹战死,灵魂会升入天堂,回归圣母的怀抱……
“天堂在呼唤我!!!”
“圣母的孩子无所畏惧!!!”
少年兵们大喊着天堂与圣母,前仆后继的爬向烈火,手上没有灭火的工具,他们就用胸膛压在火焰上,生生用血肉之躯滚过燃烧的钢铁。
沙里飞也怒吼起来,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胸腔中沸腾,死亡并不可怕,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归途,荒芜大地上的风与沙是圣母的考验,勇敢者会升入天堂,那里阳光明媚,绿草如茵。
他将油门踩死,大声嚎叫,疯狂拍打着方向盘,尖锐的鸣笛声响彻沙暴,整支车队在汽笛的指引下紧紧跟随,从过去开始,直至未来,黑水老爹的车队都是这般在风沙中飞驰,无可阻挡。
直到……
沉闷的爆鸣声在上方响起,巨石滚落,把车背上的少年兵碾成肉酱,然后将车头砸得翘起,断裂头车的前半个车身在空中打了一个圈,重重的落在后车上。
这一次,是真的连环车祸,无论少年兵的车技有多娴熟,他们也不可能看到前方发生了什么,整支车队霎时间撞在一起。
车罐中的水淌了出来,油与火顺着水铺满大地。
沙里飞踹掉车门,拽出自己的枪,擦掉满脸的血,对着风沙咆哮: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出来!!!”
后方传来了爆炸声,撞击导致了车辆倾覆,燃油泄露,地上的火点燃了油箱,发生二次爆炸。
扭曲的钢铁与残肢断臂齐飞,烈焰嘭的腾起,将整个沙暴烧红。
借着冲天的火光,他看到了急速下坠的雄鹰,与雄鹰猛然展开的翅膀。
滑翔翼哗的打开,如同魔影一般填满了沙里飞的视野,他看到猛然减速的身影,看到那人松开滑翔翼的手,看到了那手从后背拔出的大刀,看到了刀刃上映照出火焰的形貌,看到了……
刃锋末端,在火与风中,飞舞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