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京市落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绵密的雪粒扯絮一般,覆上清和宫黛青色琉璃瓦,在氤氲的天色中,透出几分脆薄的亮。
“到了到了,马上。”
“我的大小姐,现在可是通勤时间,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位空降的leader有多凶。”
接到温明舒的连环夺命call时,陆悠还在办公室忙的不可开交,要不是对方扬言要绝交,她大概不会冒这个险溜出来。
走过清和宫恢宏壮阔的大殿,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工作日,咖啡馆里的人零零散散,她的目光还是立刻被窗边的女人吸引。
她穿一字肩的杏白羊羔毛衫,浅淡天光下,白皙的锁骨和肩线展露无遗。五官明艳,皮肤白皙,一丝毛孔的瑕疵都看不到,美的扎眼。
但此刻,不知道什么原因,漂亮的眸微眯了起来,负气似的将头别过,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陆悠拎着自己的包走过去,“咣”的一下放在温明舒对面的座位上,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什么事?”
只见这位平日里骄纵过头的大小姐,缓缓盯她一眼,丝毫没有体谅她偷偷跑出来的意思。
陆悠还准备吐槽两句,就听对方单刀直入的一句,差点把她脑袋砸懵。
“我要结婚了。”
陆悠愣了几秒,缓缓重复那两个听上去不可思议的字眼:“结……婚?”
只见女人咬了下唇,漂亮的眉眼惹上几分忧愁和烦闷,抱着双臂,惆怅半晌,才有些破罐破摔地来了句,“对,领证的那种。”
陆悠张了下嘴,惊诧到盯了对方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和温明舒是在伦敦留学时的室友。
留子圈有句很有名的话。一年英国硕,一生英伦情。
更何况两人在英国待了整整七年,经历过没饭吃和饭难吃的极度恐慌,简直就是过命的交情。
现在不过刚刚毕业一年而已,对方就要这样水灵灵地踏入婚姻的坟墓了?
沉默许久后,陆悠逐渐接受这个现实。
说起来,她们这种家庭,最终都是要走向联姻这条路的。
服务生将咖啡端上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美式的微酸,热气氤氲的瞬间,陆悠才想起来问:“哪家?”
温明舒喜欢甜的东西,喝美式也是如此,每次都要咖啡师在里面加入双倍的甜橙汁。
此刻轻轻搅动一下,还能听到杯子里冰块的声音:“谢家。”
只见她秀眉微挑,思索了一下。
“叫什么……燕子的?”
陆悠差点一口咖啡喷出来。
“你说的是谢之彦?”
“对,对!”温明舒这才恍然,“就是这个名字。”
陆悠哑然一笑。
京城谢家。
响铮铮的名门望族,祖上都是京官,单看老宅大门上那明晃晃的八根门簪,就足以让普通人生出几分敬畏。
谢之彦更不用说了,作为长子长孙,自小便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履历漂亮得无可挑剔。本科京大,研究生常春藤,回国后进入家族的投资公司,参与的都是业内炙手可热的大项目。
优秀是优秀,但听说为人极古板无趣,是人人避之千里的冷面上司,风月是一点儿也不懂,唯一的爱好,就是去寺院修禅打坐。
对他来说,联姻确实是最好的归宿。
只是要苦了她的小姐妹了。
陆悠叹了口气,想起从前和温明舒过的自由日子,就觉得谢家是个大火坑。可既然都到了联姻这个份上了,也就不得不跳了。
“你爸帮忙找的?”
“算是吧。”温明舒黯淡地抬了下眼,扬起下巴,忍不住激动,“今早通知我的,甚至还说今晚就要安排我和他见面!我昨天追剧几乎通了个宵,没做美容,没做护理,没做发型!竟然就这么让我去见面?!”
“你怎么说?”
“和老头吵了一架,最后提到于清,他就不说话了。”
若放在从前,温明舒提到于清,陆悠还会跟着感伤那么一会,但是后来这个名字的出土率太高,大小姐本人都没所谓,她也就跟着随便了起来。
“那今晚还见吗?”
“当然不见。”温明舒轻哼了一声,大概是刚刚那一通发泄,这会她的情绪好了些。
“看这天明天应该不下雪了,我也可以出门上班了,总不能因为男人放弃事业吧?”
陆悠忍不住笑。
温氏算得上京市的大企业,名下的明住集团,收购管理的连锁酒店全国超过一万家,加上京市、沪市和港市的几家高奢酒店,称得上酒店行业的龙头。
温明舒毕业后进了总部的设计做副总监。
不过她这个班上的,天热不去,天冷不去,下雨下雪也不去。
同样是家族企业,陆悠就做不到温明舒那么潇洒,每天累死累活,抱着锻炼的心态从基础做起,甚至都没让周围人知道自己的集团千金身份,主打一个没苦硬吃。
两人沉默了一会。
陆悠暂时不去想工作的事情,只谈论联姻。
“温温,说实在的,我们这种家庭,能做到相敬如宾的已经很不错了,只要他那方面没什么问题,别的都好说。”
温明舒“嗯”了声,接着,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
“看看这个。”
“用你的专业知识再帮我过一遍,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定稿了。”
陆悠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婚前协议。
在国外的时候,温明舒读的是艺术,她读的是法律,算是专业对口。
就说温明舒看得开呢,知道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也不纠结,直接连协议都拟出来了。
陆悠顺着合约细读下来,没发现有什么大问题,也全然符合大小姐的性格和脾气,如果对方是个正常人应该不会拒绝,就是最后一条……
陆悠指了一下安保措施那一条,谨慎道,“这个……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过分吗?”温明舒弯了下唇,眼睛里像是淬着光,语气不经意地带了几分促狭,“书香士族,心胸应该不会这么狭隘吧?”
“那就试试喽。”陆悠耸了耸肩,将笔盖悬好,盖紧。
温明舒接过来,语气轻快:“就算不是谢之彦,也会是别人。”
既然躲不过,不如想开一点。
两人又聊了一会,一起解决了一块巴斯克蛋糕。
“一起吃个晚饭?”陆悠发出邀请。
“不打扰你这个大忙人了,等你休假了,我做东。”温明舒知道她这会没心思聚餐,也不勉强。
两人一起走到清和宫门口。
陆悠开的是一辆淡奶油色的mini,二三十万的价格,主打一个通勤方便。
温明舒没有低调的想法,无论上班还是出行,开的都是她那辆顶配的浅紫色panamera,此刻落在薄薄的雪边,像是一朵海棠花。
“一起走?”陆悠摇下车窗。
温明舒摇摇头。
“来都来了,去给于清上炷香。”
“顺便说说老温的坏话。”
陆悠忍不住笑:“你可悠着点吧。”
刚出来时还好,在外面站了这么几分钟,顿时有了几分冷意。
温明舒拢了一下身上那件咖色的呢绒外套,沿着外围的游廊,走到最后的供院。
于清生前就喜欢清净,所以温若成给她找了这么个地,但毕竟是京片儿,又是清和宫这样的地方,势如温家,也得和不少人用一个供堂。
天色暗了些,苍麻的天光隔着雕花的窗棱,斜斜地映在殿内石青色的砖上,给本就庄严肃穆的大殿添了几分威严冷意。
温明舒低着头进门。
没想到,跨过门槛的一瞬,额头忽然被狠狠一撞。
“好痛!”她几乎下意识地喊了出来,谁曾想,耳边响起一阵更剧烈的声音。
细线崩开的瞬间,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紫檀珠,落在石青色的地砖上,嘈嘈切切,宛若坠落玉盘。
“你这人怎么回事?”
她揉着额头,努了下嘴,语气委屈的不像话,但就是生气,也带了些甜腻的发嗲。
抱怨的视线,先是落在先是落在地上散落的紫檀珠上,接着,看到那双做工精良的牛津皮鞋。
再往上,是质地良好的黑色衬衫,西装裤,将原本颀长的身形衬得更加落拓。
最后,对上那双平静的黑眸。
温明舒心中没来由地动了下,原本的那点小脾气,因为这张脸消了些。
如果她没分析错的话,刚刚,她应该是撞上了这个人的手臂。
这么冷的天,衣袖还半挽起。
温明舒在心中暗道:这哪里是手臂,简直比铁还硬。
吐槽归吐槽,但是说实话,刚刚的那一瞬间,她是被吸引的。
她的交际圈子里不乏容貌出众的男性,但像眼前这位如此优越的,却极少见。
眉峰处有些高,下面是一双深邃的眼,三分温存,七分冷意,银丝镶边的眼镜矜贵冷隽,看人的时候,有种浑然天成的庄严和肃穆。
他身后是个穿卫衣的少年,和前面这位年纪相仿,却是全然不同的随性气质。
看到地上散落的东西,几乎崩溃:“不是……这行走的一百万,就这样崩了???”
说罢,将目光落在温明舒的身上。
“你……看什么?”面对着对方略带质疑的目光,温明舒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少年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但被温明舒先发制人,立刻有些委屈,刚准备解释,身前的男人却先开了口。
“抱歉。”
沉稳的声线,低而和缓,像是山谷里的泉水,汩汩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