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见对方做了什么,只是仿佛置身深海,身边的空气便等同于海水,挤压他浑身肌骨的每寸毫厘。
那股重压压得他脚下航空车那高规格金属都微微变形。
一个“无形”的下马威...在乌克的兜里,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地方,怀里的其中一张卡片“分裂”出丝线,钻入乌克毛孔,顶开肌肤,深入到血和骨头之间。
乌克突然感到浑身一轻,暗中发出的劲力牵动了全身肌肉,发现尽管有些吃力,这股重压自己也并非不能阻挡。
不过他没有急于挣脱,反而放松了力道,摆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继续垂着脑袋,“痛苦”地欣赏着微微摇晃的修长美腿。
“乌克·威廉姆斯。”
以他的视角看,只能靠眼角余光看见那女人在翻阅一份资料,口中念着他的名字,显然资料与他息息相关。
片刻过后,女人抬起头,客气地说道:“请坐吧。”
乌克依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素手挥摆,乌克身上那股重压随之消失。
这会他才动起来,看上去非常疲惫、迟缓,像要渴死的鱼,一步步挪到女人身前的椅子上,喘了口气,问道:“我应该,应该怎么称呼你?”
女人把文件放在腿上,应道:“银领带、走狗、刽子手,外边的人想呈口舌之快,取的诨号要多少有多少。”
乌克说道:“简而言之,您是城市安全局的警官。我思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事,要惊动您来逮我?”
女人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颔首看向窗外:“你是噬忆症患者吧。”
浮空车已经升到半空,隐没进繁杂的广告投影,最终驶停在一片干净的空域中。值得一提的是,浮空车从外往里看,只能看见严丝合缝的流线型车身。
从里往外看则是一面完全透明的“落地窗”,乍一看像人飘在空中,恐高的人怕是要被吓得大小便失禁。
她浑然不惧,在欣赏山城的绝景,乌克冷汗暗淌,却也不是因为恐高。他一挑眉,语气自然地搪塞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女人笑意吟吟,说道:“像你这样的噬忆症患者,不管多聪明,多善于伪装,身上那股与时代和城市格格不入的味道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乌克脸色煞白,满是紧张和怯懦:“我是天狼洲土生土长的守法公民,所以我可是听说过的,像你们这样的银领带,就喜欢抓些无辜的人,扣上穿越者的帽子,抓起来丢进牢里,又是罚款,又是苦役。
我知道,我一定是得罪了谁才招来这样的报复,您要我怎么做,不妨直说。”
“天衣无缝的说辞。”女人微微一笑,说道:“不过也很没意思。”
乌克抹了抹头上不存在的汗,有些激动地说道:“好,退一万步讲,我是那什么穿越者,我是说假如我真的是。天狼洲里穿越者多得像一茬茬的韭菜,你为什么在这韭菜田里唯独看中了我这根?”
女人望着他,没有作答而是淡淡地道:“我叫伊谛丝。”
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自我介绍”,乌克眉头一跳,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漏洞。
这个叫伊谛丝的女人,该不会在天狼洲属于家喻户晓的那类人吧?或者,原身干脆就认识她?
“讲起来可能有些自吹自擂,不过我的存在之于天狼洲,确实是无人不晓。”伊谛丝缓缓说道:“外边的人敢给安全局编排一万种侮辱性的外号,是因为够恨安全局,够恨我。
可他们不敢念我的名字。”
乌克可不会去问为什么,心中浓郁的不安随着她的叙述逐渐放大。
“神经网络爬虫里登记了我的个人信息。”她说道:“每个念我名字,在脑内勾勒我模样的人都会触发爬虫程序,并被我知道。”
“那样的日子不好过吧,全世界见过你的人都会不定时给你打电话。”乌克冷不丁说道。
“爬虫程序有白名单,我的脸也经过处理,平常的人眼和电子眼看我却记不住我。”伊谛丝笑着说道:“他们记不住我的样貌,也不敢念我的名字,只能记住我这一头惹眼的红发。”
乌克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能等待下文。
“久而久之,记得我本名叫什么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不过你不一样。”伊谛丝终于提及了重点:“我作为军方代表去联邦理工开过一场讲座,讲座结束以后,我和当时的优秀学生代表,也就是你私底下有过一次交流。
而交流时我私底下告诉你的就是我的真名。”
不出所料,问题果然出现在这上面。这也是乌克之前最担心。不管他再怎么聪明,再如何擅长伪装,碰上原身的原有的社会关系,如各类亲朋好友,细聊一下那也将原形毕露。
试想一下,他在大街上碰到了原主的朋友、亲人、恋人乃至于有过点头之交的路人,一个照面下来他却不记得对方姓甚名谁,那哪儿还有不露馅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装傻也没有意义了。体面一些,对方拿着他的个人资料挨个问,根本百口莫辩。要是不想体面,直接上手段,严刑拷打也是极有可能的。
既然如此不如选择体面。
“不久前刚有人劝我:要是落在你们手里,如果不想被折磨倒不如干脆地去死。”乌克脸上的惊慌一敛而空,淡淡地说道:
“不过我应该不会那么着急,你这样的大人物兜兜转转找到我,想必不是来催我命的。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我一个出身深坑,整日与垃圾为伍的人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你可比他强多了。”伊谛丝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他,指的是自己的原身吗?乌克心绪流转。
伊谛丝把手上厚重的一摞文件递给他,说道:“这是你的二十三年生平,记住它,扮演他。”
乌克随手接过,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皱眉道:“太详细了些吧,估摸着比他本人还要了解他。”
“在天狼洲生活,难免要暴露在别人眼睛下。”伊谛丝微微一笑,说道:“不过这不重要,你只要了解纸面上的他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帮我?”乌克不解。
“这不是帮你,是要求。”伊谛丝换了个更舒服,没有什么防备的姿势,说道:“我要你为我工作。”
乌克抬头,有些愕然。
他沉默片刻,问道:“怎么个工作法?”
“世界上存在追捕穿越者的组织,那就一定会有对应的对抗追捕的穿越者组织。”女人出人意料地耐心,说道:“如何打入这个组织内部,是安全局内一直讨论的课题。
就像你这种噬忆症初期的患者无论如何都演不出土著的样子,土著也怎么都没法表现出你们那种清澈的愚蠢。”
“那个组织自称春雷,有足够深厚的穿越者背景,其中不乏同时代的老乡,一眼就能认出谁是人谁是鬼。局内干员做过很多尝试,最终都会被识破。所以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穿越者进去卧底。”
乌克说道:“可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怎么能当好卧底?”
“那样正好。”她说道:“他们很乐意接纳和帮助一个噬忆症初期的患者,表现得越无知越安全。反而一个已经恢复了记忆的穿越者会被他们没完没了的审查。”
他摸了摸鼻子,面容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心中却有些苦涩:“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当然有。”伊谛丝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外界有许多对我局的传闻纯属不实,我们并非不择手段的刽子手集团,我特别讲究你情我愿。”
显然乌克不会信,保持着缄默。伊谛丝芊芊玉手翻转,从容地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你拒绝,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暗地里的清算和报复。”
乌克装作沉吟片刻,并不干脆利落地拒绝,而留足了余地:“那请容我考虑一段时间。”
“好。”她直接应下。干脆利落,语气、面容、动作以及无可挑剔的姿态都昭示出她的诚意。
“不过,”她忽然来了个转折:“我相信你最终不会拒绝的,先试试吧。”
乌克不禁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会发现,在这个世界生存比你想得要更困难,更因为你需要我。”
浮空车开始下降,停泊一片无人的区域中,像幽灵般悄无声息。
乌克下车前,伊谛丝留下一句话:“在你体会到这一点之后,要想起我说的话。你随时可以成为这天狼洲的人上人。”
她妩媚地笑着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
乌克站在广场的边缘,咂了咂嘴,品味那女人最后颇具暗示意味的话语。
世道多艰这事儿,不用她多嘴,这世上九成九的人已经品得够多了。以这个边缘作为分界,一边是堆在广场上上天赏口饭吃的流浪汉,里面有男有女,大多无工可做。
另一边则是一处深坑。深坑往下是贫民窟,是他的家。
下面的人更惨,从上往下看是人头攒动,光是从下面上来,他们就得支付远超于自己身家的高昂“交通费”,大多时候,他们只能仰起头来,向“上天”乞怜,祈求上边那些抓壮丁甚至物色“肉鸡”的生意人们多看他们一眼。
所以乌克不能下去,下去就会变成汹涌人潮中的一员,前途渺茫。
他不想接那个女人的橄榄枝,直觉告诉他,一旦踏进去,这辈子估计都出不来了。
选择卧底这行,就意味着他要把自己的人生投入永无止境的无底坑里,从此再不能翻身。更不要说那个女人一定还包藏着别的祸心。
况且自己还有一条路可走。找到那笔原主存下的钱,就起码能带着莉芙走出贫民窟,混个正常工作。
选她,等于放弃自己的命运。在乌克彻底没路走之前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乌克叹了口气,自嘲一笑。努努力总比变成女人的玩物要好......只能顺着线索查下去了。
他收拾一下,又回到了之前蹲点的俱乐部外。一晃就是两个小时,还好,自己的耐心终于换来了回报。
乌克躲在角落,死死盯着俱乐部门口出来的男人,悄无声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