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愣,都有些不可置信。
即将脱口而出的见解在嘴边转了一圈又紧急被张哲撤回,他心里有些尴尬,赶忙道:“官家请讲。”
“《尚书》中有‘典’、‘谟’、‘训’、‘诰’、‘誓’、‘命’五类经文,记载的都是君王颁布的诰令、册命、君臣的谈话,帝王学习这些古代先王重要的典章文献,能够‘疏通知远’。”
“朕通读《尚书》,明白了有德则存,无德则衰。”
“夏、商、周三代,尊德而兴,败德而亡,君主治国以德,而贤能治政的关键则是‘俊乂在官’。”
“《皋陶谟》曾言‘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
“皇帝要能理性接受臣下的建议。”
“同时朕也明悟了,身为君主,要敬天,明德,慎罚,保民。”
赵翊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通………通读《尚书》?
张哲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情况?
官家在登基之前不是一直喜好书法作画,极其厌恶读书吗?
什么时候通读过《尚书》了?
难道一直传播在外的说法都是谣言,官家只是为了掩盖锋芒?
听着赵翊对此问题的精准回答,张哲愣神,不知该作何感想。
“《尚书》中记载‘誓’文几篇,朕印象最深的是周武王的《牧誓》和夏启的《甘誓》,这两篇誓词乃帝王在战前为鼓舞士气,凝聚人心而作,朕每每读之,总会念到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渡河入檀,亲自登城鼓舞军心,至此士气大振,一举破辽。”
虽然宋真宗畏于辽军气势而就此罢兵,在北宋战胜的情况下仍每年向辽纳白银十万良、绢二十万匹,但在宋朝,因为开创了与辽近百年的和平,真宗还是享有较大声誉,赵翊借《尚书》搬出宋真宗,瞬间更有信服力。
“故而在朕看来,《尚书》确为帝王必学之书。”
起居注官眼前一亮,激动的心情带着颤抖的手,一刻也不敢停歇的记录。
张哲惊讶异常,咽了口口水道:“看.....看来官家对《尚书》领悟深刻,实乃我朝之幸。”
陈茗道当真不简单,竟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童贯暗中称奇,他实在没想到赵翊一个小民竟然能答的这样出色。
若是官家…………
恐怕说不出这些见解吧。
张哲面色较差,他不甘心自己就以这幅形象记录在以后作为首要资料修转帝王实录的起居案卷里。
好歹也得做些补救。
脑子里回忆到刚刚官家所说的‘俊乂在官’,瞬间有了主意。
他要以任命官员需得清廉为题,这么一个千古传颂的至高点,几乎无懈可击,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
张哲心里这么想着,马上就开口道:“臣刚刚听闻官家所说,治理国家在于‘俊乂在官’”
“但臣以为,君主处政需得任用廉洁清白,清节至高之人,若我大宋群臣无人贪腐,皆两袖清风,则何愁国事不成。”
一旁的史官纷纷埋头苦记。
见状张哲说的越发起劲:“至清至白,方是我大宋官员的为官基准。
现在只需要官家虚心接受,以学生身份表示受教,他便可成流传后世的美名。
却听赵翊飘出来一句:“朕以为先生所说有些片面了。”
片面?
本来还在激情的张哲猛地一顿,即将说出的话卡在喉头,两相夹击之下,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厮在干什么?
本来还对赵翊颇为满意的童贯眉头一挑,眼神立马示意赵翊不要乱讲。
史官手中飞扬的毛笔瞬间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察觉到现场气氛有些尴尬,赵翊面上和善一笑道:“先生说的不无道理。”
“只是朕以为人性本恶,贪念欲望是人之常情,《尚书虞书大禹谟》曾言:‘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朕以为官员需得谨慎秉行朝廷号召,爱民如子,言出必行,只要不鱼肉百姓,过分奢侈,又何须一定要求其至清至白”
“难道先生认为我朝官员只有衣衫褴褛,抛头露面才算是可用之臣?”
“这.........”张哲无言以对。
还,还能这样说?
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无懈可击的提建竟然会被官家以另一种角度分解。
“世间之所以流传廉洁奉公诸类典故,无非完全清白的人甚少罢了,若是官官都是两袖清风,哪儿还需要史书为他们单独列传?”
“世上真正能够做到完全清白的又有几人?”
说罢,赵翊有意将目光转移至张哲身上,惋惜道:“怕是先生也做不到如此。”
心里一惊,张哲一时心虚至极。
是也,他还真做不到自己口中的清白。
前不久才刚为了自己的侄子缺考一事去求过宰相章惇,当时拿了家里祖传的蓝田玉石和十几两黄金.......
“臣........臣........”
张哲支支吾吾,余光瞥见角落里的那两名史官正飞速写着案卷,他焦急的动了动嘴皮子,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看着面前尴尬至极的张哲,赵翊缓和了语气。
“朕不是不认同先生的观点,相反,先生的话还十分在理,身为朝廷官员,绝不能贪腐成性,如果伤及百姓,危害国家,朕自要严惩不贷。”
“只是身为君主,治理国家不能一味追求理想化,想要所有官员都摒弃私念,成为至公至清之人,难度不亚于让太祖皇帝重返世间。”
“‘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臣子有才能,君主就要让他献出自己的才能,这样国家就会繁荣昌盛。”
“砰。”
左侧的史官因为写的匆忙,手指太过用力竟直接崴断了毛笔笔豪,看着手中分离的笔斗和笔杆,史官心中一急,赶忙便从身侧的书具盒中拿出一只新的毛笔来,余光瞥见右侧的史官记的飞快,他立刻心焦的继续投入书写。
都知天子不好读书,继位以来放权于太后,平日里唯善丹青绘画,喜蹴鞠相扑。
可今日却说出这样与众不同的言论,其记载意义之大,自是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