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漫天,不见日光,五彩缤纷的旗子在寒风中凛凛作响,林浅语神态自若地在台上讲着话,眼睛始终注视着乌压压的人群后方。
他走的是大路,这个时间还没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她面上不露声色,沉稳地给简短的讲话结了尾,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她走下台,眼皮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一下没一下地跳了起来。
向小园小跑着上前,凑到林浅语身边小声道,“林总,我还是打不通陆助的电话。”
林浅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扫了一眼人群,往常在这种时刻惯会往她身边凑的程深,现在正在角落里打电话,神色看起来不怎么好,她面无表情地撤回视线,转头看向旁边的小伍,他说这个叫小伍的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小伍大名叫伍自成,他知道林浅语在想什么,上前一步道,“林总,骁哥给我的任务就是让我今天寸步不离地跟在您身边,您不用担心,骁哥一向福大命大,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儿。”
林浅语慢慢摩挲着手机屏幕,再福大命大,也抵不过蓄意的人祸,她怕她低估了程家丧心病狂的程度,万一程崇远想一不做二不休,她不知道他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来。
陈岩快步走过来,低声汇报,“林总,淮城的曲书记到了。”
林浅语看着远远走来的一行人,有些意外,他们这个厂区当初能在淮城立项,离不开这位曲书记的支持,今天的落成仪式曲书记是让秘书代为出席的,没想到他现在又亲自到场了。
她边走上前去迎人,边吩咐向小园,“你去大门口等着,他人一到,就立刻给我打电话。”
向小园快速地应一声好,跟一条鱼一样挤过人群,一溜烟地跑向了大门口。
那会儿在加油站,陆助和林总单独说了几句话,她使劲支棱着耳朵,也没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而且陆助个子老高,肩膀又挺又阔,他那样半俯身挡在车门口,把林总挡了个严严实实,她也看不到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过,凭她多年被漫画浸泡出来的直觉,陆助那会儿和林总说话的架势,根本不像是下属面对老板。
向小园拿自己的左手跟右手打了个赌,左手赌陆助和林总之间应该有些什么,右手赌两个人就是单单纯纯的上下级关系。
要是左手赌赢了,她就拿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两金项链,一条给她妈,一条自己戴。要是右手赌赢了,她就要老老实实地把钱全都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的左手会赢,等今天晚上回去,她得先挑挑金项链的款式。
林浅语陪着曲书记转完两个厂区,又将他们一行人送上车,也没等来向小园的电话。
天阴得愈发沉,空中有零星的白色随风落下,划过手背,凉意浸到皮肤里,林浅语抬头看向天空,原来是下雪了,这好像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候在一旁的一众高层全都围了过来,嘴里说着瑞雪兆丰年这一类恭维吉祥的话,其中不乏一些当初和程崇远站在一起坚决反对建厂的老臣子们。
新厂的落成仪式顺利结束,又有曲书记亲自到场坐镇,他们都清楚,以后任谁再想拿之前的事情做什么文章,都得先掂量掂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再没有比他们更会见风使舵的。
林浅语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过来打招呼的人,手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摁下了一连串的数字,刚要拨出去,手指又蓦地顿住。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按出这个号码来,时间过了这么久,这个号码竟还存在她的脑子里。
身后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她回过头,撞进一双沉沉的眸子里,他将手里的伞撑到她的身上,挡住了寒风和冬雪。
四周的嘈杂全都淡去,两厢对望中,无声的静默蔓延开。
林浅语从上到下地一眼打量过他,胳膊腿都在,外面的大衣和里面的西装都是早上出门的那一套,应该是没有受什么伤。
陆骁的视线落到她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微怔,林浅语注意到他目光的落点,眼神冷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摁灭屏幕,不再管他,转身和凑上前来的部门经理对上话。
雪势渐大,零零散散的雪粒子慢慢变成鹅毛般的大雪,林浅语一早让人安排了酒店的厨师过来,在厂区内摆了庆祝的酒席。
酒宴过半,大家兴致愈发高涨,新厂大大小小的主管领导,在厂长吴强的带领下,拎着几瓶白酒,来到主桌敬林浅语,别的时候,林浅语或许可以借口提前离席,今天这个看似还算平静的场合下面压着太多的暗潮,她必须坐到最后。
林浅语酒量还算不错,但喝白酒不太行,一口下去,胃已经烧了起来,陆骁起身站到她身边,要替她回敬。
有人混在人群里小声嘀咕,“陆助的身份代替林总喝,分量是不是不太够啊?”
陆骁看那人一眼,面上带着些笑,他拿过三个大酒杯一字排开,全都倒满白酒,依次将三个酒杯里的酒喝下,中间都没有停一下,他喝完最后一杯,气定神闲地将酒杯倒扣向地面,晃了晃,又看向那人,“您喝一小杯,我喝大三杯,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那人没想到他这么狠,又窥到林总没什么表情的脸色,悻悻地笑了笑,退到吴强的身后,没敢再说什么。
新厂区的负责人吴强,五十多岁,仗着技术过硬,又是公司的老人,很少把谁放在眼里,他平时没什么事儿就爱整两口喝,在他这儿,最信奉酒品看人品,光看陆骁这喝酒的利落劲儿,立马对这位年轻人多了几分欢喜。
他看着林浅语道,“林总,这位陆助喝酒可以啊。”
林浅语微微一笑,“他是我父亲生前看重的人,各方面的能力自然不会差,后面在新厂的一些工作上,会由他代替我出面安排,那个时候,我可不希望吴厂长您下面的人再质疑我们陆助分量够不够的问题,质疑他,就相当于质疑我了。”
她这话说得绵里藏针,看似温温和和,实际敲打的成分居多。
吴强老脸一红,他这才知道他的心思应该自始至终都没瞒过这位小林总。
他一直以来表现得对林浅语还算尊重,其实打心眼里对她不服气,在他看来,生意场就是酒场,一个女娃娃,之前又没接触过生意场上的事儿,连酒都喝不下去几口,又怎么掌管一个偌大的集团,他虽然看不上程崇远那个笑面虎,可也不想受一个女娃娃的管。
他本想借着今天这个场合,给她几分颜色看看,让她知道生意场上的难处,趁早退位让贤,老老实实回家里当她的大小姐好了,没想到反被她给四两拨千斤地敲打了。
他举着酒杯,嘿嘿笑两声,“那肯定不敢,下回谁再说这种话,我拿鞋底子拍他。”
林浅语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她之前听她哥提过这位吴强一两句,思想有些老派,但能力是真有,她原也没打算一上来让他就服她的管,人心总要慢慢收服。
她和吴强碰一下杯,面不改色地将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笑着道,“有吴厂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吴强这下倒是对这个女娃娃有些另眼相看了,他为人处世的规则很简单,那就是你有能力我自然就服气你,他也一口气干完自己酒杯里的酒,回林浅语,“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您只管拿我是问。”
其余的人见这个架势,也纷纷干了自己酒杯的酒,有了这一出,闹闹哄哄的敬酒闹剧算是歇了下去,但吴强拉着陆骁单独喝上了,陆骁喝酒不上脸,喝得越多,眼睛越亮,眼神始终是清明的。
吴强越看他越觉得稀罕,现在的年轻人,别看平时装得一本正经,人五人六的,几两马尿一下肚,立刻原形毕露,像这位陆兄弟这样的还真是少有。
他搂上陆骁的肩膀,嘴里喷出的全是酒气,“小陆兄弟,你平时工作这么忙,是不是还没搞对象,你要是还没谈朋友的话,我想把我闺女介绍给你,我跟你说,我闺女那是要学问有学问,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天上地下都难挑出这么一个人。”
陆骁喝过酒的嗓音有些沙,“吴老哥,先谢过你,我暂时还不考虑这些。”
吴强大手一挥,声量有些大,“快得了吧,咱都是大男人,不说这些说冠冕堂皇的假话,你说不考虑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正在听身边人说话的林浅语,看热闹似的,捎过来一个眼风,陆骁和她对上视线,又漫不经心地移开,拿着酒杯慢慢地喝着酒,像是默认吴强的话。
吴强不甘心地又凑上前,“我真不骗你,我闺女是真漂亮,比电视上那些明星都好看,我不信你心里那人能有这么漂亮?”
林浅语懒得再听两个醉鬼的胡话,别人不知道,他人看着是还清醒,但已经醉了,她起身想叫向小园弄些蜂蜜水过来。
桌子底下,陆骁攥上她的手,十指交扣地握紧,又将她拉回座椅上,慢悠悠地回吴强,“在我眼里,她自然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林浅语慢慢顿住。
陆骁看着酒杯上倒映出的影子,又添一句,“也最没心肝儿。”
吴强拍着膝盖大笑,“你这怕不是喜欢上了个妖精。”
陆骁默了默,没说话。
吴强最终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桌子上。
陆骁拿食指懒懒地抵着太阳穴,偏头看向旁侧的人,一双被水洗过的黑眸,在灯光下亮得能照透人心。
他攥着她的手,捏了捏,声音低到只有她可以听到,“她就是个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