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绕过一根颇为碍事的房柱,在低矮的钢丝床上看到了方思弄,方思弄缩在墙角,眼神很空。
她心里一惊,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
她慢慢走过去,坐到床旁边的小凳子上,方思弄对面,心底登时就是一惊。短短几天时间,方思弄瘦了很多,而最彻底的改变却是气质,他眼底青黑,眼眸赤红,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狼犬——她刚毕业的时候在电视台干过一年,暗访过一个地下斗狗场,那里的狗就是这样,因为疼痛无法睡去,又因为恐惧不愿醒来。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讶,因为两年前她也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想了想,调整语调,尽量轻松地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饭也不吃,班也不上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回应。
过了将近半分钟,方思弄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我睡不着,没有办法工作。”
周瑶松了一口气,至少方思弄还能回应她的话,没有完全封闭自己。她开始拾掇自己带来的塑料袋,从里面找出外卖:“那饭总要吃吧?”
方思弄道:“我吃不下。”
周瑶悄悄叹了口气,又拎出另一个袋子:“那吃药吧?你在发烧。”
方思弄仍是摇头。
周瑶沉默了几秒,进退两难。说白了她只是方思弄的朋友,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朋友像爹妈一样管着自己,可方思弄没有爹妈,她不管的话又怎么办?他不吃药、不吃饭,烧死在这里,又有谁关心?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冒出个人影,她无奈地意识到,确实只能是他。
她又看向方思弄,轻轻问道:“方方,你需要我在这里吗?”
方思弄低垂着头:“我想一个人。”
“好。”周瑶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作为朋友她也只能止步于此,“我带了饭、药和水,你一会儿记得吃啊。”
她站起来,这时方思弄道:“谢谢,学姐。”
周瑶心脏一跳,下意识转过脸去,对上方思弄的眼睛,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吞了口唾沫,强自镇定:“这有什么好谢的?几十百把块钱的东西……”
方思弄轻轻笑了一下:“也是。”
周瑶呆呆地看着他,无端觉得他上一刻想说的是:“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真是美剧看多了。
她笑自己想太多,视线却忽然模糊。
她猛然低下头,又去折磨自己带来的塑料袋,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可她没有办法。
今天她上来之前,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解之辞,诸如“男人算什么啊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咱们有钱有颜只会越过越好干啥想不开”、“工作室的业绩是xxxx明年还将提升x个百分点你这时候倒下实在划不来”、“玉求瑕好像想当你的狗了欸风水轮流转多吊他几天”云云。
可她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忽然间想到,如果方思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会怎么样?
应该会先稳住工作室的事务、帮他张罗葬礼、发讣告、在葬礼上大哭一场,再在未来的几十年怀念这位朋友,在共同的朋友聚会上谈论起他:我们一起度过一段学生时代,又一起打下了一片事业的江山……可这也就是全部了。
就是如此了,哪怕她是他最亲近的密友之一,也只是如此了。
他如果真的要离开,并不会因为她的一两句话就放弃。
而他如果真的离开了,她也不会为他悲痛太深太久。
只是如此了。
她今年三十一岁,有父母,有丈夫,而且正在考虑备孕,她有过光鲜亮丽的前半生,获得过很多爱,有很多朋友,也跟许多人分离过。
分离的大多是朋友,因为一个人很难跟一个陌生人分离。朋友们有过许多精彩耀眼的瞬间,而分别往往来得悄无声息轻描淡写。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它们看得越来越轻,因为她遇到了越来越多的人,不看轻一点她的情感经不起消耗。
方思弄也是朋友们的一员,虽然他们合伙开了工作室,但扪心自问,她心底深处也一直有个单飞的预案,没有预案的人在这个时代生活也太过危险。
可归根溯源,她的这种从容成熟是否也是因为有底气呢?因为不管她在外面遭遇了怎样的挫折,她也可以回家躲进爱人的怀里,哪怕有一天,伤害她的是这个爱人,她也可以回到儿时的家中找到爱她的父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哪怕天崩地裂生死相隔,至少他们的爱也绝不会离她而去。
然而,方思弄没有。
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孑然一身,没有归处。
一个没有归处的人,是否禁得起离别?
他刻意与几乎所有人保持距离,是否也是在惧怕那样的时刻?
她什么都有,又要怎么理解他?规劝他?
能规劝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给予了他最多伤害的人。
她盯着自己因为最近没有打理,而长出了一长截的美甲看,看着它们刺破了塑料袋却没察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道:“方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给你灌鸡汤,有些话说出来挺没劲的……总之,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也说过许多遍:只要你想说,我就愿意听……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方方,你能明白吗?”她的眼泪忽然不可控制地掉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袋上,她一直是情感比较丰沛的那类人,一时间过去别过的所有朋友恋人的面孔似乎都集中到了方思弄身上,有些人真的就是在不经意中见一面少一面,她不禁悲从中来,“方方,可能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似乎要失去你了……我有说过吗?我爱你——朋友间的那种爱,我没法腆着脸说这是一种多么深的爱,可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告别,当然我又知道我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
方思弄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表情要生动不少了:“……学姐,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我表达不出来。”
周瑶点着头赞同:“语言是这样的东西,该它有用的时候它最没用。”
方思弄动了动,从那个逼仄的角落出来,坐到床边,双手投降:“我吃药,学姐,你别哭了。”
周瑶吸着鼻子,用长指甲艰难地给他抠出药片,又企图在摆满了杂物的桌子上找到烧水壶一类的东西能烧点热水,方思弄却直接拎起塑料袋中一瓶矿泉水:“这个就行。”
等他吃了药,周瑶的情绪也平稳下来,她真打算走了,又叮嘱道:“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趁热把饭吃了,哦还有,这是黎老师托我交给你的信,你有空的时候看一下。”
方思弄一愣:“黎老师?”
“黎暖树。”周瑶用纸巾擦干净脸,从包里掏出小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