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坐在他身边,一个字不说,存在感却异常强烈。方思弄盯着河水,其实也在纠结,一时犹豫都这个时候了,还搞冷战?还是应该多说点话,毕竟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一时又恼恨,是啊都这个时候了,玉求瑕为什么还要瞒我?
他越想越难过,索性不想了,而是专注地去听另两个人的谈话。
他听见花田笑和蒲天白谈论的都是非常日常的话题,是一段,完全由花田笑本人在参与的谈话,花田笑说上个月我给你买的那双联名又上了兄弟款,我已经设定好闹钟要抢了,还发动了我的后援会一起。哦一周后是邱蓝楹那家伙的生日你没忘吧?你那天记得戴我送你的那个袖扣,姓邱的没买到气死他……
他们谈论数日前的饭局,谈论几周后的晚会,谈论圈内的八卦,好像并不是坐在冥河岸边而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咖啡馆里。
不过说“谈论”也不大贴切,因为基本上都是花田笑一个人在说,蒲天白只是静静看着他,很久才应上一声。
于是一时间,四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在说话,但也不显得寂寞,花田笑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出类似喧哗的效果,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有源源不断的新话题和好情绪,好像不说话就会死掉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思弄被一道划水声惊醒,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船。
卡戎划着船过来了,慢慢停在他们面前。
“走吧!”花田笑率先站起来,其他人也陆续起身,依次上船。
蒲天白最先上船,下一个是花田笑,但卡戎忽然一伸手,将花田笑拦住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是面色一凝。
方思弄知道这个姿势的意思,他之前见过,是要留下过河钱的意思。
这个“过河钱”是个形象的比喻,具体要付出什么,他并不知道。
蒲天白似乎也察觉了骤然僵硬的氛围,但他不能回头,只能问:“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他。
他却自己想起来:“哦,我差点忘了,要留下买路财。”
“卡戎先生,是我呀,您再通融一下?”他把琴抱正,弹了起来。
优美的旋律倾泻而出,卡戎向上的手掌却没有移动分毫。
就在方思弄盘算着让蒲天白坐船出去,他们想点别的办法的时候,玉求瑕忽然上前几步,绕过了卡戎伸长的手臂,走上了船。完了还回头来叫他:“上来啊。”
方思弄震惊,还能这样?
他便学着玉求瑕的动作,绕开卡戎的手,真的也上了船。
花田笑见状,也想学着他们的动作上船,但刚刚一动也不动的卡戎却跟着他动了,他走向哪里,卡戎的手也挡向哪里,手心向上,要收取费用。
方思弄也不敢回头,只能盯着自己斜前方的玉求瑕,只见玉求瑕向着后面皱眉,想来情况应该不容乐观。
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他不……”他不可以上来吗?
玉求瑕抬起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花田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行了,我上来了!出发!”
玉求瑕指挥他:“你坐这里。”
花田笑答应道:“好嘞。”
蒲天白停下演奏,问道:“你为什么不坐我旁边?”
花田笑乐乐呵呵的:“方哥坐你旁边。”
蒲天白:“那你的声音怎么那么远?”
“你妻子在你后面。我在最后一排。”花田笑说,“不要回头啊,你不是要带她回人间吗?”
蒲天白点点头:“好,我不会回头的。”
方思弄被玉求瑕拉了一下,走到蒲天白所在的第一排坐下,一排只有两个座位,玉求瑕坐在了他后面。
在玉求瑕的旁边,是跟随着蒲天白上船的模糊幽灵,再后面是花田笑。
船开始划动,向着天边的那道光门。
蒲天白又继续弹奏。
微风拂过河水,天边的浓云如同油画般圣洁庄严,时间似乎停止了。
但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船还在前行,乐曲也走向终结。
弹完后,放下琴,蒲天白忽然开口道:“方哥,你知道我的家庭吗?”
对蒲天白的话方思弄并不感觉意外,虽然他现在当自己是俄耳浦斯,但至少还有一半是蒲天白。梦中的人物说出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方思弄回忆了一下,蒲天白并没有详细跟他说过自己的家庭,但以前在学校当室友的时候他多少还是从小学弟的字里行间听出过一点信息:“知道一点。独生子,家在四川是吧?”
“嗯。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很开明,说得上幸福。我在外漂了这么多年,做什么事家人都很支持我,我是一个……平常人家里的平常的小孩。”蒲天白慢慢地说,像在吟诗,也如同梦呓,“平常人的人生,似乎也是平常的,痛苦是小小的,幸福是小小的,梦想是小小的,爱和恨都是小小的,整个人生的曲线,好像都是平平无奇的。也许有人也会在一些时候想要创造一些惊世的伟业,可一回头看到自己普普通通的父母家人,也大有可能退回普通的人生里……我想这不能算是怯懦,只是,在我们心中,我们知道平常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应该说,我们只知道这个。当我们想要做点大事、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时,我们不知道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看到家人,这种温暖平常的氛围就会席卷我们。因为我们太了解这种平常的生活了,太了解父母们小小的痛苦和幸福了,我们不忍心打破它们。”
方思弄说:“所有人都是普通的人。”
“不是的。”蒲天白执拗地说,“有些人就是不一样的,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比如茵茵,比如玉求瑕,比如你。”
“我有什么……”
“你也许会认为我不了解你心里的感受,你也不了解我的,所以你听我说吧!你听我说!”蒲天白的情绪逐渐激动,方思弄闭嘴了,听他说,蒲天白继续讲,“我属于不太认命的那种人,也许是外表带给我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其实我有什么特殊呢?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小学时喜欢过我们的文娱委员,初中时喜欢班长,高中时喜欢学校门口那条街的一个大姐大,但是答应了学校里另一个女孩的追求。成绩一直也不多好,但因为考上电影学院沾沾自喜,出社会后四处碰壁,差点走上歧途——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却总想追求一些别的、更伟大的一点的东西。”
蒲天白望着前方天国般的门扉,忽然笑起来:“‘伟大’——多美妙的词汇啊?来自于神话、传说和戏剧,超越了庸碌的日常,在永恒的天空中熠熠生光。”
方思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