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展某奉陪

展昭推开院门,院里空荡清冷。

灯笼静静悬挂,却无一盏昏黄,月华如霜更添孤寂。

曾几何时,万家灯火中有了属于他的一盏,转眼之间风云变幻,将那盏灯覆灭。

青时不在了,灯灭了,家散了。

踏进院中,踩着清辉到那一片狗尾草前,伸手触摸那些毛绒。她留下的只有这些,到了冬日也会枯败……………

然而野草总归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又能重新破土。

可青时却.......

心中的痛楚已然麻木,忽而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填补。

推开宋青时的房门,目之所及皆是她。她夜里眼睛看不清,他得点上灯。暖暖烛火摇曳,照亮了一室的空洞。

看得越清,越是不忍。

转身躲回自己的屋里,内疚自责悔恨在黑暗的遮掩下肆意滋长将他淹没,束得他几乎窒息。

拍开一坛酒,仰头灌下。

犹记得那姑娘错用烈酒当交杯酒,片刻便醉得不省人事。

她天真烂漫,许多事都不通。明知道她是那样的性子,自己为何不能多替她想想多照顾她一些?反而要她体谅自己的难处?

说要护她余生,到头来却逼得她不得不直面风雨。

酒坛空了,人也不省人事。

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踏进展昭屋子,便见地上散落几个酒坛。展昭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右手不知怎么伤了,血已经凝结。

二人皆是不忍,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展昭这般颓然。

也是人之常情,打击接二连三,便是心性再坚韧也抵不住这样的打击。明明夫妻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忽然间流言四起,降下圣旨棒打鸳鸯,更间接害了宋青时的性命。

这叫他如何承受?

若是可以,他宁愿死的那个是自己。

公孙先生看着他手上的伤,摇头叹气,轻轻晃了晃他,“展护卫。”

唤了两声,展昭悠悠转醒,撑着昏沉欲裂的脑袋支起身子。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站起身,身子却有些不稳。

包大人不忍,“展护卫,本府知道你的心情,只是杀害时的凶手害尚未找出,你万万不可就此消沉!”

闻言,展昭瞬时清明了不少。

是啊,自己怎能借酒浇愁消沉意志?他定要亲手缉拿凶手替青时报仇!

包大人又道:“虽说青时......那书房的情形本府以为其中有玄妙。”

从宋青时身体里飘出来的宋青时多半是她魂魄,可若是魂魄,为何二者一样却又不一样?魂魄宋青时穿着打扮皆是他们不曾见过的奇装异服,样貌体态丰盈,且年岁上也略长。

那一幕也令展昭心中疑惑,若是魂魄,那她去哪了?忽然想起来,“她曾对我说过不喜欢这具身体,难不成她是......借尸还魂?”

在开封府这么些年,神神怪怪的案件经历过不少,借尸还魂也不是不可能。

公孙先生皱眉沉吟:“若真是这般,那她的魂魄如今何在?”

包大人摇头,他能见阴阳却并非随心所欲,机缘巧合之下方能窥探一二。宋青时一事虽叫人唏?,眼下却毫无头绪。便是寻到她的魂魄也无处让她容身,又是难题。

叹了叹,“眼下还是找出下蛊之人才是紧要,若不然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

展昭眼神灼灼,再不见半点宿醉迷离,他定要手刃戕害青时的凶手!

***

赵祯这日召包大人进宫议事,婢女送上汤药,他忽然想起那也是服用汤药的时间,展昭前来求见,刘公公打了圆场,他猜他多半是为了圣旨而来。

这也几日了,他怎得不再来了?

便问:“展昭结阴婚的事,你可知晓?”

包大人心中微动,那日展昭进宫未能面圣,回去之后甚至没来得及说事,宋青时便中蛊归来索命。之后事情纷杂,再追究都已经枉然。

然而,人虽没了,公道却不能失!

流言一事还是得彻查,放流言之人着实狡猾,并不直言而是步步诱导。流言从来都是越传越离谱,经过十个人得嘴,老鼠能说成猫。

两条流言显然都是亲近之人才知晓秘事,排除不可能便是真相。那便可能是沈盈月和宋青时互相放流言。

然而,宋青时若是想用流言压垮沈盈月,她何必不辞而别?加上圣旨一事,显然是遭人算计。

所有迹象都指向在沈盈月身上,奈何没有实际证据。

展昭却道到此为止,前尘往事了断,他同盈月也从此恩断义绝。

此刻赵祯问起,他便娓娓道来。

展昭受伤被误以为不在人世,开封府去他家中报丧。恰好展大嫂救了逃荒的宋青时,出于怜悯收留她。

阴婚虽有悖人伦,然而宋青时无家可归的孤女,自愿结亲换取安稳,实属家务事。后来展昭九死一生归来,认了亲事,这才带她来汴京。

赵祯眉头皱起:“我听闻那宋氏不擅俗务,不会针线,处处要展昭照顾,可是?”

包大人不禁苦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回圣上,宋氏只是不擅那些,做点心却是得意,且同展护卫夫妻情深……………”

话点到为止。

“哦?我怎么听说她娇蛮任性,处处给展昭添乱?”

包大人欲言又止,垂眸无奈叹气。

赵祯面色沉下来,“沈姑娘是展昭的义妹,此等事情,她能胡诌?是朕误会了?”

这可如何是好?

“明日让展昭带宋氏进宫,朕要亲自见一见!”

包大人深深一叹:“怕是不能了......前几日,宋氏遭歹人戕害中了蛊毒,已经......”

赵祯一震,竟这般?

包大人面色沉重,将宋青时中蛊一事细细说来,此事不仅事关宋青时,更关乎百姓安危,势必要追查到底!

***

因着宋青时惨遭不幸,开封府里的流言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虽说人言可畏,像这般把人逼死的还是少见。

舆论风向瞬间掉头。

展大人同宋青时不同房又如何,同旁人什么干系?管天管地管人家房里事,多大的脸?再说沈家师徒恩逼婚,展大人替他们遮掩是厚道,若是揭开来说,公道自在人心!

宋青时明知守寡却还是同展大人结了阴婚,能遇着展大人九死一生归来,是她的福气!凭什么苦尽甘来要拱手把夫君让出去一半?还要她帮着劝夫君纳妾。

这些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哪一个大娘婶子能忍?早就撕破脸闹开了。

宋青时可一个字没外往说,还要忍着沈姑娘时时刻刻在自己面前恶心自己,这气度已经够容人了,试问有几个人能做到她这般?

反观沈姑娘,有了先前的尴尬还不知避嫌,当真有些不知廉耻!也别什么事都往她师父身上推,她若坚决不同意,他师父还能逼她不成?

展大人心善,被恩情压得处处被动,到头来反被她背后捅刀,搅得家破人亡!

唏嘘过后,众人再不敢议论,便是谈论也都关起门私下感慨,在外头真不敢多说半个字。不仅此事,旁的闲话也不敢再乱传。

真的会害人性命!

事情再大,经过两三个月也渐渐淡了,再听不到有人提及。一是众人心中难免愧疚,但凡碎嘴过的,有一个算一个,多少都在推波助澜。二是刻意回避,谁敢在戳展大人的痛处?

只是展大人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原先总带着几分温润笑意,如今温润难寻,更多几分冷然刚毅。尤其面对姑娘家,总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多一个字都没有。

他样貌好,免不得有姑娘芳心暗许,但凡多看他两眼的,他的态度都冷淡至极,便是路上偶遇都不嫌麻烦地绕道而行。

大伙都道展大人这辈子怕是再无心思儿女私情,一颗心随宋青时去了。

一晃入了冬,落了一场雪。

展昭清晨推门而出,院里白茫一片。宋青时的西伯利亚九尾狐早已蛰伏,待明年春暖才能重新破土。

呼出一口气,追查了几个月所得线索直指陆明华。阿良说当日有人瞧见宋青时同陆明华进了酒楼,之后陆明华便人间蒸发了。

重新翻查几年前的案卷,从细枝末节中推测陆明华是当年凶犯陆峰的儿子,当时不在村中,侥幸逃过一劫。

因这回的牵扯,旧案重查,发现陆峰确实有一儿一女。儿子陆明华,女儿陆明悠,幼年走失。

这点上陆明华倒是说了实话。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分辨真假,好个狡猾的陆明华!故意接近青时,就为了寻机会借她的手取自己的性命!

巨阙出鞘剑气飒飒扬起雪沫,铺了一夜的百茫被踩得凌乱。待收剑,身上微微冒汗,阖眼轻叹。

若是青时还在………………

睁开眼,巨阙再度出鞘,一式并步劈剑,接着身形闪动将教她的几式串连起来。还以为来日方长总能将她教会………………

这世上的人和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若是能重来……………

苦涩一笑,断了思绪,转身大步出了院。

王朝在前头等他,前两日了一处山匪寨子,因涉及皇室家骨血,便移交给了开封府查办。

今日他要同王朝一道前去将沧海遗珠接回开封府,查清身份再做定夺。

赶了半日的路,终是见着人。

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大娘,是小姐和奶妈。

姑娘身形纤瘦,十六七岁左右,明眸皓齿俏丽可爱。穿着富贵华丽,就是有些脏污,可见这几日在山寨受了些苦。

瞧了他们很是有几分脾气,“你们怎么才来?”

展昭来之前便已稍稍了解眼前姑娘的情况,姑娘姓沈,沈芊羽。据说是某个王爷流落在外的骨血,皇家子嗣之争向来残酷,什么事都说不准。

眼下这姑娘身份未明,架子倒是不小。

打量主仆二人一眼,道:“姑娘且等等,马车稍后便到。”

沈芊羽很是不满:“你们来接人连马车都不准备?开封府就这样当差吗?”

眼前这个男人模样好是好,不过再好又如何?还不是开封府跑腿的?待她回了王府,那可就不一样了。

展昭不与她争辩,转身去院外等候。

沈芊羽见展昭这般不给自己面子不免气恼,转眼瞪向王朝,上下打量,这个模样比那个差远了!

王朝被她的眼神打得火大,这姑娘身份还没查清就摆起大小姐的架子,万一不是王爷的骨血,看她怎么收场!

“喂,那个是谁?脾气比本小姐还大!”

王朝压着脾气,“那是展大人。”

“展大人?叫什么名字?”

“姑娘称他展大人便是,问姓名作甚?”

“你……”沈芊羽双手叉腰,一个两个这么目中无人吗?都给她等着!

她遭小人陷害流落民间,被人收养的人家欺压,好不容易翻身,她可不得把身价摆出来?看谁还敢狗眼看人低!

奶妈赶紧劝:“小姐,有什么事都等回去了再说,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沈芊羽这才扬起下巴重重哼了一声,很是傲娇。

不到一盏茶功夫,临时寻的马车到了。

沈芊羽又不乐意了,“这马车怎么配得上我的身份?”

车破,马老,车夫也糙!

展昭瞧着她,“姑娘若是不想坐,可以走着回去。展某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