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疏星需俯下身来,耳朵贴近贺玉舟,才听得清他的话。
“是我不好,圆圆……………是我不好……………”
尤为普通的一句话,卫疏星已听得习惯,听得耳朵起茧了。
他分明知道是他不好,每次她哭了,他都会这样说,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有什么用呢?下次照旧令她难过。
“不要说了,快闭上嘴。”惆怅之余,卫疏星心急如焚捂住了贺玉舟的嘴,真怕这个人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自己怀里,“快来人!扶他到我房间里去。”
贺玉舟嘴角渗着血,艳丽到了诡异的地步,眼窝与面颊,皆有挨打的痕迹。那个平日里以容颜闻名裕京的郎君不复存在了,他只剩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几个仆人涌过来,合力架起他们奄奄一息的姑爷。
“哥哥,你也跟我来。”卫疏星没忘谁是动手打人的人。
不久之后,贺玉舟卧在了卫疏星的床上,身披一条薄毯,即使床边燃着火盆,却仍冷得刺骨。
请来的郎中替他细细诊脉验伤,且留下了一副药与一瓶膏药。
“哥哥,是你打的人,你来给他上药。”卫疏星冷着面色,叫钟尧来做这件事。
钟尧虽不情愿,却硬着头皮听了妹妹的话,然而才触碰到贺玉舟的额角,对方便痛苦地闷哼一声,显然是他未把握好涂药的力道。
“哥哥,你就不能轻着点儿!”
卫疏星急得很,她对贺玉舟还有残余的感情在,又因天性的良善,没有办法放任不管:“你起来,我给他涂药。”
做哥哥的手劲儿重,做妹妹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区别在于,如今的卫疏星无论做什么,贺玉舟都能忍耐。
于是他便忍着疼,由卫疏星往自己脸上涂药,从始至终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哥哥还朝你身上打了几拳,快给我瞧瞧,顺便瞅一眼你的刀伤。”
卫疏星说完便要解贺玉舟的衣裳,和两人温存时一样轻车熟路。
“不成,”贺玉舟慌忙制住她的手,解释道,“小腹上的疤尚未长好,线也没拆,很丑,很可怖。”
他很怕再吓着卫疏星一次,纵然她或许没有那么胆小,但他不敢赌。
“有什么好顾忌的?谁长了疤都同样丑。”卫疏一脸严肃,以命令的语气指示道,“快脱衣裳。”
贺玉舟唯有无奈地解衣裳,果不其然,他腰腹胸口都有钟尧的拳头印子,青紫斑驳。
万幸,这些拳头都避开了刀伤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卫疏星不忍多看,缓了许久才敢继续替她上药,手劲儿照旧不轻,贺玉舟亦照旧忍耐了下来。
“你一定要多多注意。我听我娘说,你的伤口还裂开过一次,是怎么回事呢?”
“不小心扯到了,不打紧的。”
贺玉舟没有说错,的确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却未言明是因追赶卫疏星所致。他不愿意告知真相,毕竟她的心存良善,若生出愧疚来,他就是罪魁祸首。
“我底子好,很快就能养好伤了,你不用担心我。”贺玉舟既安抚她的情绪,也讲自己的心事,“......圆圆,阿姐说,你想和我分居。”
卫疏星声量低了几分,却直视他的凤眸:“嗯。分居以后,我们两个都能过得开心些。”
其实她更想说分居仅是暂缓之计,来日时机成熟,便是和离的时候,可一看到贺玉舟气息奄奄,满脸伤痕的模样,她便不忍心动嘴了。
他又不喜欢她,而她也不愿意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分开居住,对谁都好。
“也好,分居了也好。”贺玉舟垂首,她是开心了?他呢?
数日以来,他总会被院子里姑娘家的嬉闹声吵醒,将窗户一开,却只看见远处走廊下沉默走过的几位护院,至于卫疏星......
她并不在这里。
院子里并没有哪位吵闹的女郎在。
嬉闹声,是他滋生出来的错觉。
贺玉舟轻轻掀眸,望了眼结发妻子,见她面色红润、眸光明澈,便知她这几日的确过得不错。
于她而言,分居或许真是上佳之选。
“挺好的,你就住在自己家里,我们偶尔也能......见一面的吧?”贺玉舟忐忑地试探,想晓得女郎的底线在哪里。
甚少见到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卫疏星恍然一瞬,笑道:“我都请你进我家了。我不想和你住一起而已,又不是把你当仇人。再说了,除夕夜我们两家一起过,正月初一我还要向贺姨拜年红包呢!”
她太坦诚了,好像轻轻地便将所有的爱慕之情放下。
为着她的坦诚宽宏,贺玉舟无地自容,愈发不敢正视她,甚至手足无措起来,指尖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遂朝自己脸上胡乱碰了碰。
“不要垂头丧气的嘛!挨打了又如何,在本小姐这里,还能叫别人笑话了你不成?”
卫疏星以为他之所以摸脸,是因为在意挨打的事:“你等一等,我给你找个宝贝东西。”
片刻过去,她翻找了一顶帷帽出来,塞进贺玉舟怀里:“我的帷帽给你戴,纱帷可以遮住脸。你回府的路上就戴上吧,否则街上行人会议论你的。”
………………对,贺玉舟想起卫疏星坐在自己腿上,用妆粉给他遮眼圈的那一次,她说,若乌眼圈遮不住,别人会笑话她嫁了一个丑郎君。
至于议论声、名声,都无所谓了,卫疏星这几日应当很少出门,要不然,必定能听到几句“崇安侯负伤街头追妻不成反晕倒”的奇闻异事。
贺玉舟如获至宝地收下帷帽,多往留有卫疏星余温的地方摸了几下。
他的精神头仍萎靡着,必得好好休息才可好转。
故而卫疏星提议他就在这里休息,睡上一觉。
贺玉舟思忖几息,道了一声:“好。”
“对了,我哥哥平日脾气很好的,他不是故意要打你,你别怨他......你会不会抓他啊?”卫疏星心有余悸,他连新进门的妻子都能往审讯室押,何况是舅兄呢?
打都打了,哪有什么无意有意?难不成钟尧的拳头是自己砸到身上来的?贺玉舟不以为然。
卫疏星对钟尧的关心回护,任何时候都是一柄淬毒利刃,不偏不倚刺进贺玉舟眉心。
“我不会抓他。”另外,数日以来,贺玉舟酝酿发酵的疑问,终于可以破土见光了:
“圆圆,我想坦白一件事。你听完,可以冲我发火,也可以骂我。可是若我不说,总觉得对不起你。
卫疏星侧过耳朵,好奇道:“什么呀?”
“你听我说…………”
贺玉舟从上个月,他从望江楼暗中护送卫疏星回家的雪夜讲起,对所有的疑心,所有的误会,皆做了毫无保留的剖白。
最后一句话讲完了,贺玉舟如释重负,他是个怀疑过妻子忠诚的小人,遭受怎样的狂风暴雨都是活该。
他也知道,该向眼前这位承受多怀疑的女郎诚心道歉:“圆圆,对不起。”
一层坚冰徐徐结在了卫疏星脸上,她好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久久不能有动作。
末了,竟莫名其妙笑了一声:“你………………”
她该生气吗?气自己爱慕许久的丈夫质疑过自己的真心;又或者该庆幸吗?庆幸贺玉舟是个只讲真话的诚实男人,最起码,不会用花言巧语来哄骗她。
卫疏星哭笑不得,简直是无话可说了。
嘴角保持着僵硬的孤独,她扶着额头,摆了摆手,低声道:“贺玉舟,你睡一会儿吧。这是我的床,很柔软,很舒服……………什么话都不必再讲,若你开口,我一定会生气。”
分居绝对是她近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一个男人的爱,也是她最不缺少的东西。
她有戴不完的玉石金银,手头上有做不完的事,还有除了贺玉舟以外所有人的爱护。贺玉舟喜不喜欢他,有什么要紧呢?
哭一场,找几个人埋怨一番,也就不再有执念了。
她走了,贺玉舟没有留她。
门外,钟尧还在等着妹妹。
“哥哥,你为什么打他?”卫疏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拉着钟尧走到远处,斜着眼,眼刀锋利得扎人。
钟尧毫不心虚道:“他欺负你。”
“那你也不能把他往死里打!”卫疏星气得跺了两下脚,“等我先没了丈夫再没了哥哥,我娘没了贺姨这个朋友,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钟尧的睫羽垂下来,任妹妹训斥:“改日我向他道歉。”
“等他家里人找上来,我看你怎么办!”话虽如此,若真有那一天,卫疏星还是会为哥哥求情。
她往钟尧后背拍了几掌,不痛不痒,兄妹俩一同离开了此处。
正午过后,贺玉舟从睡梦里醒了。
扶着墙壁桌椅,他拖起沉重的身体离开卧房。
目光在院中逡巡几圈后,他未瞧见卫疏星的下落,遂问了附近的一位侍女。
那侍女答道:“小姐的卧房被姑爷用了,所以小姐在大人的房间午休。我引姑爷过去吧。”
卫淳不在家中,独属她的院落里便没有仆从在干活忙碌。
快过年了,大家都想忙里偷闲,若被逮住,也不会受太多责怪。
贺玉舟谢过引路的侍女,独自进院。
半个院子皆种红梅,血点一般刺目,真像贺玉舟将自己胸口剖开了,所洒出的鲜血铸就的一副盛景。
离卧房近了,贺玉舟紧张地握了握拳,在心里预演着与卫疏星相见的百种画面。
尴尬的、愤怒的、剑拔弩张的……………
哪一种都好,哪一种都是他的报应,他理应承担......不不不,还是不要太激烈了,温和一点吧,卫疏星不能生气,绝对不能。
“静川哥哥,你娶了我,就要好好对我哦。我们拉勾吧!”
贺玉舟蓦然一怔。
这句话,是从卫淳的房间传来的。
是卫疏星的声音,只不过更尖细柔软,多添了几分撒娇与浮夸的意味。
不仅如此,贺玉舟曾听卫疏星过这句话。
那天是他与卫疏星阔别六年后首次再见,红梅灼灼,白雪纷飞,花厅里的其他人都被遣走了,只剩他们两个人在。女郎很欢喜,热切地与他拉勾,要他答应永远善待她。
而他也回应了她。
......那时,他回答了什么?
“你放心。”卫疏星的声音又响起,却故意压得非常低沉。
对,对!贺玉舟记得,那天自己就是用“你放心”三个字作了答案!
他顾不上扶墙了,跌跌撞撞向前赶路,好不容易才立在了窗外,然而定睛一看,卫疏星背对窗户而坐,两只手各握着一只布娃娃。
女娃娃他认识,是妻子最心爱的卫星;男娃娃他也见过一次,应当是卫疏星模仿钟尧的模样做成的。
卫疏星举着两只布娃娃在自言自语什么?
贺玉舟大气不敢出,屏住气,继续听,继续看。
“你当初为何娶我?”卫疏星举高了女娃娃小星,嗓音掐得尖细。
“自然是为了履行婚约啊!”卫疏星又举高男娃娃,这次则用了粗声粗气的嗓音。
…………贺玉舟明白了,她不是自言自语,而是用两只布娃娃自娱自乐,模仿重复他们夫妻间曾说过的话。
这两句话,便是裕京闹刺客那天,他们交谈的内容。
又见卫疏星丧气地甩了两下胳膊,嗔怒道:“什么永远对我好!都是假的,假的!贺玉舟大骗子,大骗子!”
随着话音落地,嗖的一声,那只男娃娃被她反手扔出窗户,稳稳当当落进水沟里。
啪,半身都染了泥水,不再干净漂亮。
再看卫疏星,仿佛毫不留恋这只娃娃,气腾腾地跃上床,合衣而卧,怀里还搂着小星。
贺玉舟忙捡起水沟里的男娃娃,一头雾水,若他没有猜错,这只娃娃的一针一线都由卫疏星缝制,而且是模仿钟尧所做,好端端的,怎么就扔了?
寒风骤起,贺玉舟突然打了一记冷?。
且慢,倘若卫疏星喜欢钟尧是误会,那么她特意模仿钟尧缝制布娃娃的可能性,是否就没有那么高了?
难道这只布娃娃其实是……………
贺玉舟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眼前嘴歪眼斜、做工滑稽的布娃娃,像是在嘲笑他,笑得诡异猖狂、嚣张恣意。
指腹忽的感知一块密密麻麻的凸起,他赶紧翻到布娃娃背面,定睛一看??
啊!
眼睛好痛,根本看不清,根本看不清……………
痛到贺玉舟无力地跪进雪地里,蜷缩成一团,膝盖抵紧了小腹。
布娃娃后颈上绣的小字他认得,第一排是“小船”,第二排则是一行小字,最细密,最刺目:
小星和小船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太质朴无趣了,若将类似的话放进任何一本书上,贺玉舟绝不会多看一眼。
可它偏生出现在卫疏星亲手做的布娃娃上,布娃娃绣着他的名字,和她的愿望。
他辜负了她的愿望,他辜负了她……………
从前她还会向他撒娇向他笑,说今晚你要抱着我睡,还要他明日早晨不要走得太早,陪她吃顿早饭再走。现在,她却只想与他分开,痛斥他是说话不算数的骗子。
心口捅进一把刀,旋转、抽插,直到贺玉舟心脏的每一片血肉都剥落抽离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他从不知自己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竟会伏在雪地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