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贺玉舟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他的情绪藏在面皮之下,极少流露在外。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焦急却是千真万确,做不了假的,卫疏星冥思苦想,分居以后,他怎就和从前不同了呢?
“什么话?”卫疏星狐疑道,“你就在这里说,我还要向姨母拜年。”
姨母?好一句姨母,其实在昨晚的团圆宴上,卫疏星对贺意嵘也作此称呼,彼时贺玉舟未多作思索,毕竟成亲后的这些日子里,他时不时便能听到她的“嘴瓢”。
而今再听,他心中却警铃大作,谁家做儿媳的称婆母为“姨母”?
除非是不想再做儿媳,不想与他再做夫妻了!
贺玉舟咬牙,语速比平日快了一些:“圆圆,我们是夫妻,你应该随我称她为‘母亲‘。”
卫疏星为他的强调深感困惑,两弯秀眉微蹙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已经喊了十几年的‘姨母‘,即使敬了改口茶,有时也会忘记改口,你怎就突然看重这个了呢?”
......莫不是她与锦绣的谈话被贺玉舟听了去!
这样也成,她现在就与他摊牌,今日就把和离书偷偷签好了,过段时日再拿出来给长辈们看,木已成舟,再改也难。
贺玉舟这人真别扭,和离是一别两宽的喜事,两个彼此不相爱的人没办法过恩爱日子,难道他就不清楚?卫疏星深深地认同自己,反正他的心不在自己这儿嘛,与他商议和离,定然简单。
却未料贺玉舟急声吩咐随从:“快去,那只布娃娃来!”
布娃娃?卫疏星眨了眨眼,什么布娃娃?
不出片刻,布娃娃小船,在她手中失而复得了。
“我的娃娃!”失而复得是多么惊醒的事,卫疏星连声音都变了,“原来被你捡到了我的小船,我那天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还失落了好一会儿。”
她说的每一个字眼,都被贺玉舟捕捉,那声“我的小船”更是被无限放大延长了,填满他的肺腑,催他无意现出一丝微乎其乎的笑意。
“我以为你不要了,便捡了起来。”
贺玉舟拉住布娃娃衣角,如同捧着一件至宝,也是捧着他自己的希望。
他引导卫疏星细细观察这只娃娃,轻声细语地:“圆圆,你看。针脚请人重新绣了,还有黑玉做的眼睛,也加固过,就连嘴巴都改端正了。它是个很好的娃娃,比以前更好...…………”
而他也会比从前更好,他会是很好的夫婿,一定会是的…………
“啊?”
倏尔,无尽的失望,自卫疏星喉间倾泄出,犹如一团浓雾覆到她脸庞上,亦围裹住了贺玉舟。
“你找人修整过了?那、那我不要了。”
一瞬间,布娃娃的一角被卫疏星轻轻松开,另一角却没有被贺玉舟握稳,啪,它打着转儿坠进了花圃,沾了满地的泥。
贺玉舟茫然地缩了下手,难以置信道:“圆圆?”
“它确实是更好的娃娃,比原来的那个更精致、更漂亮,可它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了。”
卫疏星做布娃娃的手艺堪称差劲,但是不要紧,再丑,也是她的心血精华。她爱的就是娃娃的丑,就是娃娃里心血的凝结。
“所以贺玉舟,我不要它了。”
卫疏星给的解释永远最坦荡,最细腻,令人听完就不再疑问......没有疑问,只有伤怀与错愕罢了。
这两样情绪,都烙印在贺玉舟的眉宇中,他甚至后退半步,让更多的天光落进两人间,好借着这光亮,看仔细卫疏星的神色。
??没有动摇,更没有心虚,只有坚定与诚挚。
“不要了?”贺玉舟不敢信,也不甘心,指尖抖似风浪里的竹林梢头,“那么我呢?圆圆,你也不要我了吗?”
不要小船,也不要玉舟了?
卫疏星心一颤,居然猜到一个滑稽的可能性,滑稽到将她自己都逗笑。
从前她很自信,认为贺玉舟定然爱自己,而今她又自信了一次,这个人,莫不是突然就喜欢她了?
她笑了出来,酒窝里盈着嘲弄。
无论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世上没有这么糊涂的人呀,前几日还不喜欢她,而今又开始喜欢了?
哪能变得这样快?何况贺玉舟也不是那样性情的人。
卫疏星只当贺玉舟未休息好,便柔声提议:“静川哥哥,你公务再忙也要多多休息呀。我还要见姨母,你多多保重。”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远,非要看到贺玉舟安然无恙了,才肯放心。
贺玉舟确实安然无恙,有时候,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安然无恙,可是心脏慢慢地一片片剥落了,血往下低,直至整个人都浸在血水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到底越来越远,即使卫疏星有回望之心,单纯地担忧贺玉舟的状态,用目光守护他,又能守护到什么时候?
卫疏星拜完年,并没有回家,今日贺府请了小戏曲班子来唱戏,她一看剧目,竟都是平日喜欢的,遂应了贺意嵘的邀请,一直留到暮色四合。
戏子们唱了一日的戏,领完钱便散去了,贺意嵘也问起最关心的事情来:“玉舟他人呢?出去一日了还没回来?”
若贺玉舟总不回家,贺意嵘留卫疏星这一日,算是白留了。
雪斋的侍女赶紧派人去问,很快便带回了消息:
“侯爷上午入宫面圣,恰巧遇见谢将军也在,便留到傍晚才出宫,听说他与将军在陪陛下对弈。天黑后,侯爷和谢将军到望江楼吃茶去了。”
贺意嵘松了一口气:“圆圆,你带上几个人,替姨母去看一看,可好?谢家那孩子跳脱张扬的,我怕他稳不住,撺掇着玉舟喝酒。玉舟的刀伤尚未好全呢。”
卫疏星原本就要回家,中途去一趟望江楼,倒不算太绕路。
她请贺意嵘放宽心,自己这就到望江楼走一趟。
望江楼。
于公务一道,贺玉舟始终以严明自省而居,出宫之前,他还是不苟言笑的枢鉴司掌司,到了夜间,却只能钻进酒楼里,绷着脸一杯杯地喝酒。
“你不能再喝了静川,伤没好全不能喝酒??杯子给我拿来。”
坐在贺玉舟对面的是一位红衣公子,剑眉星目,容颜俊美。
“子安??”贺玉舟唤友人的名字,尾音拖得极长,“你不知道,我夫人要与我和离。”
谢子安毅然夺过他的酒杯,耐心道:“我知道,我知道。同样的话,今晚你已说了第六遍!”
手中变得空空,贺玉舟的神思遂清明了些,终于想起约谢子安在此一聚的初心何在:“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不能和离。”“
“所以你请了我来,想问我如何是好。”谢子安嗤笑一声,似乎是自嘲,又或是在嘲讽挚友,“恕我爱莫能助。”
贺玉舟恍若没听见他的话,只顾自述:“我对她不好,隔三差五地惹她哭.......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醉劲儿就是害人,他今晚絮絮叨叨的话,比谢子安一整日听到的都多了:“贺静川,卫夫人喜欢你的时候你对她不好,她要与你和离了你又不愿意,你简直贱得发慌。”
多难听的话,贺玉舟竟没有否认,连驳斥的神色都不曾露出一星半点,唯有苦涩的眸光,似乐声缓缓流淌。
楼里的琵琶声奏到激昂处,谢子安单手支颐,静心聆听了几瞬:
“卫家,崔州首富,人家的金枝玉叶凭什么不能找一个两情相悦、好生疼爱她的男人,非要找你呢?”
贺玉舟愣了愣,对啊,为什么非要找她呢………………
单论裕京城,便不缺才貌双全的年轻公子,卫疏星再嫁也好,招赘也罢,并非非他不可啊。
“静川,你再想一想。”谢子安又道,“卫夫人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听曲儿?射箭?吃喝玩乐?“
醉意驱使着贺玉舟猛而拍桌,颓废且愤愤道:“......她就只知道数她的金子,画那些花花草草,玩她的布娃娃!“
话音未完,雅间的门便响了三声,邓蒙的声音隔门响起:“侯爷,夫人来了。”
“夫人?”贺玉舟笑了笑,扬手又要倒酒,他哪来的夫人啊,他家夫人已与他分居,还要闹和离......夫人?
他有夫人!他分明就有!
会向他撒娇向他笑的,会恶如仇勇敢纯粹的......再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的夫人了!他非她不可,他不可能同意和离!
“我夫人来了,她来接我了,她来接我回去了!”贺玉舟摇摇晃晃站起来,全然不顾友人的存在,径直向外走。
门一开,外头果然站着一位大红色袄裙的女郎,撇着嘴,斜起眼看人:“贺玉舟,我听见你说我坏......啊!你不要黏过来,快起开,起开!”
是她的圆圆来接她了,贺玉舟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拥住:“你来了圆圆,我知道你会来,你不会与我和离的,我知道的。
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卫疏星的脸当即拧成一团:“好难闻呀......”
谢子安跟出雅间,倚在门框上,唤了声“弟妹”:“静川喝了几杯酒,倔得很,硬是拦不住,对不住啊弟妹。”
卫疏星并不认识此人,不由心生警惕,多亏邓蒙提醒了她:
“夫人,这位是谢将军,侯爷的至交。”
“哦,原来是谢将军。”卫疏星点头致意,“我家夫君伤口未愈,不能喝酒,将军你莫非……………”
谢子安笑道:“我真拦了,还险些与他打起来,弟妹可别冤枉我。静川交给你便好,我先行一步,告辞。”
“对了,弟妹??”谢子安忽然想起还有未说完的话,“你以为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说醉话‘?”
“当然是“酒后吐真言‘。”卫疏星不假思索道。
“那你往后常给静川灌酒试试,看他酒后说的都是什么话。”
谢子安莞尔一笑,回到桌前捞起剑,往腰间一挎,大步下了楼。
给贺玉舟灌酒?卫星瞥了眼身侧醉醺醺的男人,他现在不就是醉着的?
他能吐出什么话来呢?
“先扶侯爷到马车上去吧。”卫疏星暂且压下了困惑,命侍从们动起手来,不要带着个醉汉在这儿丢人现眼。
贺玉舟见几个人纷纷搀住自己,登时急了眼:“圆圆别走,我和你一起,我们两个一起!”
“我不走,我送你回家。
有了卫疏星的解释,贺玉舟乖巧多了,一路都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是个很听话的醉汉:“你真的送我回家吗?”
“我已经在送你回去的路上了。”卫疏星想起谢子安的话,问道,“贺玉舟,我是谁呀?你还认得我吗?”
贺玉舟点头:“你是圆圆妹妹。”
圆圆妹妹?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上一次听到它,要追溯到卫疏星十一岁来裕京探望卫淳的那年。
卫疏星笑着逗他:“我是坏圆圆,我要把你丢在路边,不管你了。”
“不行!”贺玉舟心急如焚,“圆圆妹妹,酒楼里有登徒子,他欺负了你,我必须送你回家。”
到底是谁送谁啊?卫疏星继续笑道:“对呀,我就是最大的坏人!我很恐怖的,我会醉鬼吃!”
贺玉舟摇头:“不是,不是的......坏人是孟文进,他欺负了你,你放心,你先走,等我处置完他,便去追你,我送你回去。”
卫疏星呼吸一滞,猛然忆起与孟文进发生冲突的那个晚上,她吓得丢了魂,躲躲藏藏地往家跑,途中遇见两个尾随她的影子………………
“你是如何处置他的?”卫疏星晃了晃贺玉舟身体,“你快说!”
贺玉舟竖起四根手指,一本正经:“依我朝律法,轻薄妇女,杖四十。”
卫疏星挺直的腰蓦然瘫软下去,难道真的是他?那天晚上偷偷摸摸的影子竟是他?
“邓蒙??”
卫疏星掀开车帘,向骑马随车前行的邓蒙,道出了心底的疑惑。
“侯爷没有告诉过夫人?那天晚上,就是侯爷拦住了孟文进,还要护送夫人回家的啊......是夫人跑得太快了,我们只能骑马追,未料却吓着了你......”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卫疏星不知所措,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
他帮了她,她应该好生谢过的,为什么贺玉舟缄口不言呢?
......她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卫疏星匆匆回家,在家门口见到表兄钟尧,兄妹两个紧紧相拥,还牵着彼此的手。
所以贺玉舟的误会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那一晚起,他以为她心有所属,以为她与钟尧才是两情相悦的一对!
“若你早点告诉我......”肩头落下一道重量,是贺玉舟倚着女郎的肩膀,静静睡着了,“也许你便不会误会我和钟尧,那么你说,你会不会……………”
卫疏星没有再往下想了。
原本就没有那多的“假若”。
而且如果贺玉舟因为她的忠贞而爱她,因为怀疑她心有所属便不爱她,他的爱又有什么珍贵之处呢?
翌日是大年初二,贺玉舟这个做女婿的,没能陪妻子回娘家。
因为他是形单影只地醒来,醒来后胳膊朝身侧揽了揽,带着许多期待,却只揽到半寸尚未褪去的月华。
头好痛。
昨晚的事,他尽数忘却,却还记得今日要去枢鉴值班,不能耽误,毕竟帝王的吩咐从不挑日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落在头上。
贺玉舟对镜整理仪容,依着姐姐教的方法,往脸上有伤痕的地方扑了一层粉。
他体体面面地出了门,命马车先往卫府去。
可惜卫疏星还在睡,卫淳也不在家里,他与钟尧喝了几口茶,两人都觉尴尬,遂假情假意地你走我留了一番,贺玉舟终是离开了此地。
次日,贺府的马车又往卫府门前停了。
贺玉舟没有下车,掀着车帘问道:“你家小姐醒了吗?若是醒了,告诉她我有话和她说;若是没有,不必吵醒她。”
很快,门童去而复返:“姑爷,小姐还睡着。”
“好,你记得转告她我来过了。喏,送你家小姐的礼物,你好生转交。”
第三日、第四日,贺玉舟皆是无功而返,只留了礼物。
第五日,蒙蒙的大雾天,贺玉舟正欲掀帘相问,却瞧见卫府门廊下立着的,正他最朝思暮想的人。
看见他,卫疏星也不多打招呼,捧着手炉问道:“贺玉舟,你想做什么呀?为何天天来我家门口?怪讨人厌的。”
“哦......”贺玉舟暗叹用错了方法,这法子行不通,他得换个不招人烦的,“我是想告诉你,枢鉴司新养了一只护院的狗,很黏人,你想去看吗?”
“真的吗?黏人的小狗?”卫疏星杏眸一亮,兴奋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我才不去,一只狗罢了,哪有我的鹦鹉可爱!“
她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家门。
第六日,贺玉舟与卫淳同时轮休,他便带了笛子过来,说要和卫淳切磋技艺。
“你还是回去吧,不要动歪心思。”卫淳根本不吃这一套,“圆圆虽然成天傻乐,可是她娘又不傻,你不要在我家瞎折腾,你以为‘分居‘是什么意思?”
贺玉舟被下了逐客令,也知道自己一连几日造访是脸皮太厚,却不死心,不肯走,终于在一盏茶后等到了游玩归家的卫疏星,在她面前展示了一番技艺。
一曲吹罢,卫疏星水灵灵的眼睛扑闪两下:“吹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她怎会是听不懂笛子,卫老太太给孙女请过多少老师啊,琴棋书画、骑射算术,即便卫疏星没有样样精通,却也都通晓一二。
她只是听不懂贺玉舟罢了。
因为两颗心的连结错开了来,并不心心相印,她喜欢他的时候,他的心蒙着一层灰,等他意识到爱了,卫疏星却下定决心要离开。
往后数日,贺玉舟都不再来叨扰,却在元宵节前几日再度登门。
他又瘦了一圈,看得卫疏星生出怜悯来,问他是否公务繁忙,顾不上吃饭。
“没有,只是有时候......总之就是莫名地瘦了,我也说不清楚,你不要担心我。’
贺玉舟轻笑道:“这次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要出一趟远门,怀州知府贪污无据,陛下命我去查清。”
“怀州?”卫疏星若有所思,“离我老家倒挺近的………………”
贺玉舟道:“我正是为此而来。你可有什么东西、信件,需要我捎给姥姥与你的朋友们?”
卫疏星自然有说不尽的话要写成信,她往崔州写信寄物很勤便,信使都知道卫家有位千金,是大主顾,怠慢不得。
“还有,圆圆......”贺玉舟凤眸低垂,睫羽如蝶翼,轻盈地翕动着,忽的,他扬起眸来,坚定而温和,“圆圆,我会想你。”
卫疏星的心被揉了一下,分居之前,她常问贺玉舟:“夫君,你今日去了枢鉴司会想我吗?”
今日听到他主动说“我会想你”,卫疏星却不像从前欢喜了。
她和贺玉舟,一个爱说“从前”,一个爱说“以后”,永远说不到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