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崔州到裕京,若行水路,需十余日。怀州离崔州不远,贺玉舟若是骑马,不到十日便能至。
“可是你的伤......”卫疏星还记着他腰腹上蜈蚣似的缝针痕迹,太可怖了,一针针扎下去,该有多疼,“骑马颠簸,你受得住吗?陛下怎不派别人去?”
贺玉舟心一热,禁不住笑了:“君命如此。你不要怕,都二十多日了,我用了些好药,伤口基本痊愈,不打紧的。”
“谁怕了?”卫疏星的眼帘翻了翻,出了一口不易发觉的气,“你要去多久呢?”
“说不准,何时查了案子就何时回来。你决定好了吗,可有想要托我捎去崔州的东西?明日我便要启程。’
“我想写信,还要送点小东西!”卫疏星寄回家乡的信没停过,而今既有人愿意为她多寄出一份思念,她何乐而不为,“我立刻去准备,你能不能等等我?”
“当然好。”贺玉舟愿意为她等,多久都没关系。
却不想女郎提裙便往她的卧房,过了好几次眨眼的功夫,她才回首笑道:“你等我啊哥哥,我很快就回来,我写字可快了!”
贺玉舟一怔,眼见着她的裙摆消失在视线里,心尖漫起无尽的失落。
她就把他孤零零晾在这里,不管了吗?就像他繁忙的时候顾不上妻子那样,一报还一报?
………………没关系,他哄着自己,她很快便能回来,毕竟她的字写得又快又好,用不了多久,便会再看见他的容颜了吧。
贺玉舟垂眸抿了一口茶,苦得钻心。
“哎呀差点把你忘了,你也跟我一起去!”
忽然清脆的一声唤,那女郎竟小跑着折返回来,将贺玉舟的手腕掐进掌心:
“我还想托你捎些小物件,你随我来吧哥哥,你看看方不方便带上。”
她的掌心很凉,贺玉舟不禁蹙了下眉,不知她肾气虚的毛病是否没有好全:“圆圆,你......”
卫疏星骤然意识到什么,从这亲密牵手的举动里清醒了,遂一缩胳膊,从男人身边弹开。
整个正月,裕京都会热热闹闹,此处甚至能隐约听见街市上的锣鼓声。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卫疏星已不把他当成丈夫,却输给了习惯,本能地以为永远自己都能牵他的手。
她又退了半步,低声解释:“我们还是不要牵手了吧。”
牵手太亲密了,她却想和贺玉舟切断最亲密的夫妻关系。
贺玉舟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茶水的苦涩仍在延续,越演越烈,将他整个人都淹进苦海深处,缠了他的手脚,不准挣脱。
回了卧房,卫疏星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什么首饰、金银玉器、器具摆件,都在她择选的行列里。
曾在崔州时,她不常出门交友,平日只和家里的丫鬟们玩,故而在千金小姐间,她的朋友寥寥无几。
而这本就稀少的友人们,也因她嫁到相隔千里的裕京来,少了许多联系。
看她一样样地翻找东西,又一样样地比较哪样更精致,更蕴含情谊,神情无比的专注,贺玉舟心里的苦味竟淡了下去。
眼一瞥,目光落在女郎摆着盆栽的窗台上,啊,那是…………
贺玉舟走过去,捧起除夕夜他送出去的瓷娃娃。
圆圆的腮帮子,大红脸蛋,他回头瞧了瞧卫疏星,一比对,忍俊不禁,确实真有一二分相似。
她将瓷娃娃好好地收着,摆在显眼的地方,这就是喜欢,就是重视。
有一份心意被看见,贺玉舟哑然失笑,眉目里盈出一泓温柔。
可他的宽慰持续了不到一息,便犹如遭了盆冷水似的,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心意被看见,固然值得满足,那么,它被忽视看轻的时候呢?
贺玉舟坐立不安,卫疏星喜欢他的那些时日,必然不是每一份“喜欢”都被他发觉了。
她为此受过的委屈,必然比他看见的要多,那是比整罐茶叶泡出的水更苦的东西,能折磨得人心肺干枯。
贺玉舟蹲到大箱子前,特意压低膝盖,想与她平视。
奈何身高不许,他便搬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叫卫疏星坐在上头,自己依旧蹲着。
他终于可以仰视她:“圆圆,我会改,我会做得更好。”
卫疏星不笨,明白他的意思,她也将嗓音放得很柔和,不以为意道:
“贺玉舟,你不用改。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也很好,我们都不用改。”
改??已经没有那种必要。
卫疏星决心坚定,不再渴求他待自己有多么体贴温柔,她只想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和离。
贺玉舟怔了怔神:“我说的不是场面话。或许你会需要一些时日,才会发觉我有什么变化......圆圆,我能改的,你相信我。”
“我哭了那么多次,你都没说要改正。”
卫疏星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如今分居了才来说,看来我的眼泪,到底不如你的孤单重要呀,是不是,贺大人?”
贺玉舟大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意思!他只是,只是…………
他的思维全然乱了,因为卫疏星言语时是笑着的,他动用所有审讯、为人的经验技巧,竟无法从她的笑容里提取出半分遗憾来!
他不信蜜罐里泡大的年轻女郎这么心狠果决,他不信!
“瞎,我逗逗你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卫疏星却拍了拍他,旋即扭过脸,不动声色将眼角薄薄的湿润痕迹抹去。
她要捎回崔州的礼物已选定了,都是些珍贵小巧的物件,不重,也不会占用太多行囊,毕竟贺玉舟此行是去查贪官污吏、为民除害,她分得清轻重。
而后便是写信,卫疏星唤侍女进屋磨墨,她写字的时候,贺玉舟就坐在她方才坐的小板凳上,衣摆曳地,铺开满地的松针。
两人皆心不在焉,卫疏星写错了好几个字,甚至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落笔却写下了贺玉舟的名字。
那个人似乎还想和她一起过日子,他当时的眼神万分诚挚,深邃如墨,可他说的“改正做得更好”,需要太多时间来验证。
卫疏星慢慢将头垂得很低。
他婚前不也许诺过永远对她好吗?但他并没有做到啊。所以她怎会相信今天的他,怎会再耗费光阴做一次验证?
成则夫妻恩爱,败则白白地再受很多委屈。
卫疏星不是赌徒,她是商人的孙女,医者的女儿,姥姥教她及时止损,母亲教她立志坚定??她没有远大宏伟的志向,只想以后把家业继承过来,稳稳地发展,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和亲人朋友在一起,什么苦都不受。
贺玉舟显然就是她命里需要止一止的“损”,就是她受过最大的苦。
几封信都已经写好装封,卫疏星郑重地包起来,与挑选好的礼物一并交予贺玉舟:“哥哥,我都弄好了。你也回家收拾你的行囊吧,怀州很远的。”
贺玉舟接过她的东西,顿觉手臂一沉,这是她的嘱托,有千钧之重:“最晚春天,我一定赶回来。”
查贪官哪里能急?卫疏星本想提醒他慢慢来,却转念一想,不成,他早些回来,早些签和离书,遂改了口:“随你吧,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就成。”
她没有送贺玉舟离开,两人就在木门里外作别。
贺玉舟站在门廊下,身体被四四方方的门圈住,好像永远都会在卫疏星身边,不会离去:
“圆圆,路上遇见好吃的好玩的,我带回来给你。你多保重身体,好好吃药。”
卫疏星点头,目送他越走越远。
二月底,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了。
天气转暖,贺玉舟离京已有三十余日,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卫疏星时忙时闲,忙的时候便是伏案画画,闲的时候就到处游玩,她倒是应过几次贺意嵘的邀,在贺府住了几日。
贺玉心的女儿宝宜很黏她,一大一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居然也不嫌宝宜年纪小,玩得很是和谐。
这一日碧天翻云,晴空万顷,卫疏星依照和宝宜的约定,又到了贺府来。
贺府院落不少,贺意嵘与老崇安侯翻脸后,一人占去一间,他们的三个儿女再各自分去一间??贺玉心与宝宜居住的院子名为枫榭,却并没有枫树,图个名字好听而已。
进了枫榭的门,卫疏星陡然顿住了身形,不再前进。
院里站着个男人,高大挺拔,腰身细而不薄,梳高马尾,瞧背影倒英姿利落的,很有精神。
这不是贺玉舟吗?
卫疏星心怀欣慰,真想不到贺玉舟出一趟远门,竟能将精神给养好,不像他临行前那样萎靡了。
只不过,贺玉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呢?
“贺玉舟??”多日未见,卫疏星一如既往地,笑着奔向他,“贺玉舟,你快回头看我!”
她要问他去怀州一路上的见闻,她的姥姥、朋友可有也托他带回什么东西………………
“贺玉舟,贺静川!”
这条路真是远,卫疏星边跑边唤,只想尽快奔到贺玉舟身边,甚至没有思索该在何处停步。
无妨,每一次她向这样跑过去,贺玉舟总会接住她。
下一刻,卫疏星却趔趄了两步,因为她面前的人转过了身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她未能停稳步伐,眼看就要摔倒时,这人却及时扶住了她:“当心。”
卫疏星惊魂未定,还揣着许多认错了人的窘迫。
她捂着心口后退,警惕地打量对方:“......你是谁呀?”
年轻人生得甚为清俊,多情的桃花眼,唇角微勾,忽的,他绽出一记清澈的笑:
“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