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卫疏星一惊,这个家有谁能称她为“嫂嫂”?
记忆里有一张脸,与眼前的年轻人渐渐重合在一起,卫疏星蓦然灵光一现,惊喜地唤道:“你是??琼儿!”
这是她的小叔子、贺家最年少的孩子,贺琼!
卫疏星与他同岁,甚至还要年长半个月,几年前她曾在裕京小住,那时与她做伴最多的人,便是贺琼。
“嫂嫂,你还记得我?”贺琼会心一笑,他还以为自己离家数年,卫疏星必定忘了他是谁。
没想到,还能认出她来。
“我的记性好着呢!”今日算故人重逢,卫疏星也笑弯了眉眼,“我和你哥哥成亲你都不在,你去哪里玩啦?”
贺琼有些不好意思,往自己耳垂摸了摸:“没去哪,也就是到大晋各处看一看,一事无成,只有回家来了。
“哪里一事无成了?起码你去过好多地方,真羡慕你,我最远也就是从崔州到裕京!”
卫疏星真心羡慕他,她受制于不健康的身体,从前连家门都很少出,更不用说远游了,即使曾经来过两次裕京,也是在她的苦苦央求下才有的。
“母亲听说我到处瞎混,很是生气,还是嫂嫂宽和,也不凶我。也不知哥哥回来了,又会怎么说我。”贺琼一直在笑,不会累似的。
“母亲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至于你哥哥......”卫疏星顿了顿,“咱们不提你哥哥。”
不提哥哥?贺琼已听闻了兄嫂分居的事,如今看到卫疏星的态度,他若有所思,头颅稍微垂了一垂。
“小舅舅,我准备好了??”
扑通一声,从门里跑出来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见到卫疏星,她双眸一亮:“哇,舅母你来啦!”
这就是宝宜,贺家人捧在掌心的宝贝,新年一过,今年便要四岁了。
她噔噔噔跑过来,抱着舅母的小腿不撒手:“舅母抱抱!”
卫疏星便抱起她,笑道:“我们宝宜长得好敦实呀。”
敦实到她有些抱不动了,费力得很。
“嫂嫂,给我抱吧。”贺琼瞧出她的难处,愿意替她受累,“宝宜要我带她出去玩,嫂嫂不如一起?“
到哪里玩都是玩,与谁玩都是玩。
恰好今日天高气爽,卫疏星欣然应允,与贺琼、宝宜一道乘上马车。
裕京的春,要从第一株细柳抽芽算起,偏这样报春的树在内城不多见,裕水之畔倒是种了许多。
两三年没回过裕京了,贺琼对旧地重游没有多大的兴趣,连车帘都不曾掀一下:“我昨晚才到家,尚未给家人准备见面礼。嫂嫂,你喜欢什么?我送你。”
“不必送我,我什么都不缺。”很快就不必做他的嫂嫂了,卫疏星不好意思收他的东西,“你也不用唤我‘嫂嫂‘,听着很奇怪。”
“若我与小时候一样唤你“圆圆姐姐‘,哥哥听了会教训我没大没小。”贺琼垂眸,任为难之色铺了满脸。
虽知道贺玉舟这人没什么意思,卫疏星却为贺琼的话蹙眉,露了些讶异出来:“他还敢教训你?他是怎么教训你的?”
她吃过贺玉舟的亏,下巴都快被那人捏碎,那时的惊恐恼怒,她一辈子忘不了。
“父亲去世了,长兄如父,他是应该管教我的。”贺琼将脑袋垂得更低,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不过有时过分严苛了,吓人得很……………“
卫疏星打了个寒颤,对小叔子生出几分怜悯。
贺琼却笑了:“话说回来,嫂嫂是否缺东西不要紧,我想一表敬意才重要。我是晚辈,应该送你见面礼的。”
“什么晚辈长辈的?”卫疏星斜着睨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好笑极了,“你是小叔子,我是嫂嫂,我们是平辈呀。
她年纪不大,卫家的亲眷又不多,是以辈分不高,只能占一占宝宜的便宜,被唤一声“舅母”。
“那便当作我终于归家,心里高兴,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悦,可好?”贺琼掀帘一望,朝路两侧的商铺打量,立刻令马车停下,“这儿有家卖首饰的,嫂嫂,且给我个面子吧。”
卫疏星看了眼铺子招牌,又笑了:“你要选这家?这间铺子是我的嫁妆,我是老板,怎么,你想给我送生意?”
贺琼嘴角一僵,暗叹卫家真是阔绰,裕京这地方寸土寸金的,说买商铺送孙女就买:“就当照顾嫂嫂的生意了,走,咱们瞧瞧去。”
作为真正的老板,卫疏星从未亲眼到自己名下的铺子来过,平日只需将账本过目一遍,对收支心里有数便可。再有的,就是首饰铺打了新样的首饰,布庄染了新款的衣料,会挑一批最好的送到她手里来,她从不亲自逛。
因而卫疏星今日是头一次造访这家铺子,见到东家来了,掌柜很是殷勤,还以为她是来巡视的,连忙将这两日的账本拿过来,要请她过目。
卫疏星便顺手翻了翻,未瞧出什么毛病,只吩咐掌柜好好经营,再叫他取几样新出的首饰来。
谁知新首饰一呈上来,贺琼连看都没看,便笑道:“都装起来吧,我全买下来,赠给你们东家。”
“琼儿??”卫疏星要拦他。
“圆圆姐姐,你别和我客气。你和我哥哥分居,肯定是他的错处,我也替他向你赔礼。”
“这倒不是客气......……里头有几样我不喜欢。”
贺琼却说:“其实,人的模样生得好,头上插一棵野草都是好看的。你戴了首饰,是首饰的福气。”
卫疏星最爱听赞美的话,她从不觉得旁人的好话是阿谀奉承,她本就配得上最好的赞誉:“琼儿,你的嘴也太甜了。”
“和哥哥比呢?”贺琼眨了眨眼,“我比他会说话,是不是?”
这人出门来玩一趟,一直提贺玉舟做什么呀?卫疏星挑眉,不假思索:“你不要总提起你哥哥。”
贺琼一怔,忙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我嘴长话多,嫂嫂别见怪。”
一旁的宝宜被这模样咯咯直笑,也学着贺琼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哎哟,好痛!”
贺琼忍俊不禁道:“你可别学小舅舅,我是大人了,你是小孩子,你没轻没重的。”
“毛都没长齐就是大人了?等你满二十岁再说吧。”卫疏星单手托腮,手往一枚金镯子上点了点,侍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前来帮她试手镯。
袖管轻轻地卷起,卫疏星却一愣。
她还戴着贺玉舟送的金臂钏。
那时贺玉舟说的话,她也模糊地记得,他说嫁给他,是委屈了她。
这简直是贺玉舟说得最正确的话了,当然是委屈,卫疏星前半生所有的气都为他受了。
“嫂嫂?嫂嫂??你发什么愣?”
在贺琼的两声呼唤下,卫疏星蓦然回神,拦推了侍女,匆匆放下袖管:“没、没什么,我是说等你行过加冠礼了,再来谈大人小人的事。”
贺琼眸色稍沉,目光从女郎的臂钏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心中有了猜测:“等我行加冠礼时,嫂嫂会在吗?”
应当是不在的吧,卫疏星心道,贺琼成年已是两年后的事,那时,她说不准在世上的哪个地方。
“满了二十,我就能娶妻了,我与妻子拜天地的时候,嫂嫂也会在吗?”
言语间,贺琼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往嫂嫂的方向轻探,桃花眼里的期待快要溢出来。
耳听着他越扯越远,卫疏星忙向他额头打了一下:“到时候再说吧!且再看看母亲想给你和哪家的姑娘说亲。”
“嗯,都听嫂嫂的。”贺琼缩回脑袋,笑吟吟地摸了摸她打过的地方,“我会求母亲和哥哥同意的。”
“你是已经有心上人?”卫疏星来了兴致,贺琼出门游历了两年,和哪位千金或女侠互生情愫也说不定,“你快告诉我,是谁?”
贺琼摇摇头:“这可不能告诉嫂嫂。不过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我答应你,等时机成熟,第一个便告诉你。”
“那我就等着了!”卫疏星嫣然一笑,她居然要做第一个知晓别人秘密的人,这是多么深的信任。
贺琼果真将呈上来的首饰尽数买下,说哪怕买回去扔到卫疏星妆台的犄角旮旯里,都是这些东西的福气。
他的嘴确实甜,只会说令人愉悦畅快的话似的,卫疏星难免要拿他与丈夫比一比,分明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怎么差别就这样大呢?
整整半个上午,几人都在裕京城内游玩,贺琼在卫疏星的参谋下买齐了给家人的礼物,还不忘买些东西给卫淳,毕竟她唤卫淳一声“卫姨”,即使他不登门拜访,贺意嵘也不会答应。
宝宜玩得最高兴,玩具买了,糖葫芦吃到了,舅母的脸也亲到了,还有比这些更叫人心满意足的事吗?
回了家,她也不再嚷着还要玩这玩那了,只在奶娘怀里安安静静睡着,要睡走所有的疲累。
卫疏星也没有离开,她被贺意嵘留下来共进午餐。
所有要对贺琼说的话,贺意嵘昨晚便已经说完,她不想在亡夫的私生子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若非念及贺琼随着她的姓,不能由他胡闹,玷污了自己的姓氏家族,她根本连嘴都不想张一下。
“母亲,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贺琼向贺意嵘敬酒,“我想让他看看我的变化。”
他离家时十五岁,他在外貌上的变化并不大,长高了而已,非要说有哪里不同,也只有眼界和心性了。
贺意嵘接过他的酒,慢慢尝了一口:“应当就快回来了。”
她确实没有猜错,午宴才散去不久,贺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竟是奉了帝命,与贺玉舟一道前往怀州的谢子安。
??邓蒙从不做陪贺玉舟出远门的差事,他离不得他的妻子丽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便茶饭不思,食不下咽。
“是我一个人先回来了。静川恐怕要晚几日,他有些事,耽搁了时间。”谢子安不久坐,便没有接待女递来的茶水。
卫疏星瞬间捏紧了圈椅扶手,一种不安油然而生,贺玉舟绝对不是个幸运的人,否则也不会中刀负伤。
“静川怎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有了危险?”贺意嵘面露急色,催促谢子安尽快说。
她的焦急,与卫疏星的小动作,皆被贺琼看了去,于是贺琼平静的面色便泛起了?漪,指尖紧紧内扣。
谢子安道:“在怀州确实出了点事......我们遇见了一伙刺客,但是不要紧,都解决了,静川毫发无损。他是绕道做别的事情去了。”
贺琼藏在袖管里的拳头顷刻间握紧了。
说罢,谢子安望向眉宇轻拧的卫疏星:“静川说,请卫夫人五日后一早,在渡口等他。若卫大人得空,也一并去。”
“渡口?”卫疏星不明所以,去渡口做什么呢?为何还要叫卫淳去?
“夫人去了便知。静川他??应当不会食言吧。”谢子安的口信就只捎到这里,他是个很好的保密者,任凭贺家人与卫疏星怎么问,也绝不多说半句话。
五日后。
依照贺玉舟的请求,晨光初现时,卫疏星与母亲卫淳等在了渡口。
幸好初春的清晨不再那么寒冷了,卫疏星不必捧手炉,只需抓着卫淳的手就能取暖。
既是绕道做其他的事,应当便是携着卫疏星的信件、礼物往崔州去。
这五日里卫疏星睡得不好,总是梦见贺玉舟腹部的刀伤,还梦见他他带了一条更深更长的刀口回来,又或者干脆直接变作冰凉的尸体,装在棺材里回来………………
绕去崔州是绕路,绕去黄泉路也是绕路,和离书还没有签,卫疏星不想年纪轻轻的,便背上寡妇的名头。
而且,她是千真万确希望贺玉舟平平安安地回来,什么差池都不要有。
又等了一会儿,从远处的河面上驶来一艘大船,缓缓停泊,卫疏星心一动,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船舱门开了,从里缓缓走出两个人来。
“哎呀!娘??”
只听一声惊呼,卫淳已大喜过望地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其中一位:
“娘,您怎么来了?怎么也不写信告诉我,娘!”
卫疏星没反应过来似的,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拔腿跑过去。
可是卫淳已经与卫老太太抱紧了,她急得团团转,愣是找不着插进去的位置,在一边直跳脚:“我也要抱,圆圆也要抱!”
卫老太太卫荃这才松开女儿,朝孙女慈爱地笑道:“来,圆圆,姥姥也抱抱你。”
一扑进卫荃怀里,卫疏星的眼泪便落了下来,语无伦次地乱哭一气,一会儿说自己有多么想念姥姥,一会儿说自己过完年吃胖了,姥姥给她打的手镯戴不上了。
贺玉舟立在一旁,静静打量许久不见的女郎。
嗯,好像的确胖了那么一点点,更有福气了,脸蛋红红的,不知是见到卫荃太过激动,还是气色愈发好的缘故。
总之他的心得以安定,慢慢地落下来,却在卫疏星望向自己的刹那再度高悬,脊背也绷紧了:“圆圆。”
卫疏星朝他挪了半步,她的眼泪还没有停,眉眼却是笑着的:“静川哥哥。”
“一个多月不见你了。”贺玉舟没有说思念她的话,情谊都含在他做的事情里,“我将姥姥给你接来了,你可还高兴吗?”
卫疏星瞥了一下嘴,笑意与眼泪一齐进出来,忽的一掂脚,双臂情不自禁拥上贺玉舟的脖颈,与他抱在了一起。
“………………圆圆?”贺玉舟不知所措,被她撞得连连后退,险些没有站稳。他抚上她的脊背,怕她因自己而摔倒:“你高兴便好,圆圆,你高兴便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卫疏星拥抱过了,曾经明明是每日都有的事,如今却如此难得难求。
贺玉舟也有自己的情不自禁,他箍在女郎腰背的手臂缓缓收紧,哪怕其他人的视线都诧异惊喜地移过来,也没有片刻的松离。
只有拥抱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的东西......比如牵手,比如亲吻,比如很久都没听到的“夫君”。
人总是贪婪,得到一点好处,还想要更多,贺玉舟不仅想要卫疏星的感激,还想要“爱”。
“我好高兴好惊喜,贺玉舟......”卫疏星欲离开他的怀抱,却发现他抱得极紧,不容她轻易挣脱,“哥哥,你抱得太紧了......”
贺玉舟匆匆松开她,愧色难当:“抱歉。”
“你不用道歉的!你让我们一家人团聚了,我该好好谢你。”
贺玉舟为她含笑的眉梢热了心窝,刚想再说什么,这女郎便又蹦到了卫荃身边,只顾和亲人说话了。
他不经意地笑了笑,从前卫疏星有在他面前笑成这样吗?笑得这么久,这么炽烈,泪水都能随着笑意一同倾泄…………
他忘记了,才成婚的时候,每次对上女郎灿烂的笑,他都会不动声色地避开。
从贺玉舟五脏六腑,徐徐升起一种叫“后悔”的东西,他是不是错过太多东西了?卫疏星会不会也曾向他这样笑过?
当天晚上,两家人相聚,卫荃直接包了一家酒楼,还请了戏班来唱戏。
贺意嵘见到卫荃,竟也流了眼泪。
不是为了故人相逢,而是她想到自己的母亲,艳羡卫淳还能在母亲膝下承欢。
发觉她的心思后,卫荃自是握住她的手:“意嵘,你哭什么呢?我和你娘亲如姐妹,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不要哭。”
“小姨,我.....”贺意嵘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点头,“罢了,我不该哭的。琼儿和小姨都回来了,是好日子。”
好日子的确是好日子,两家人里最高兴的要属卫疏星了。
卫荃能长途奔波,不仅是贺玉舟坚持邀请的缘故,最根本的原因在她修养身体的结果着实喜人。现在的卫荃,又活成了硬朗的小老太太。
姥姥身体康健,卫疏星的顾虑自然就少了。
宴席间,她与名义上的丈夫挨着坐,当然要说几句小话:“贺玉舟,明天你来我家找我!我有话和你说。”
“姥姥来了,你不回我家?”贺玉舟低声问她,“你不和我演成恩爱夫妻,姥姥如何放心?”
都要和离了,还演什么演,卫疏星不以为然道:“姥姥来了,我肯定回家和姥姥一起睡。”
小夫妻时不时就要低声说上两句话,惹得贺琼快要将掌心掐破。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能回来?他怎么不死在外面,死在外面!贺琼的心躁动难平,面上却带着笑,甚至还能给贺玉舟倒酒:
“我会听哥哥的话去读书,以后不叫哥哥替我操心了。”
“嗯,是该去读书。”贺玉舟将他的酒一饮而尽,唤他快快坐好。
宴席到了午夜才散,卫疏星喝了几杯酒,也没人拦得住她,最后醉醺醺的,路都走不稳,黏在钟尧身上才不至于跌跤。
卫荃见状,心疼又着急:“要不静川先带圆圆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
贺玉舟却道:“姥姥,圆圆说她今晚想回娘家,她很想念您。”
“是吗?”卫荃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你今晚就来我们卫家歇息吧,小夫妻成婚没多久,你又才回家,你们两个该多聚一聚。”
贺玉舟清楚卫疏星的态度,他不可能不经妻子的同意就和她躺到一张床上去,故而压低了声音,在卫荃耳畔说道:
“圆圆的意思是,她想和您一起歇息。而且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谁知卫荃的脸立马沉了七分,看得贺玉舟心一惊。
还是贺意嵘道了一句:“玉舟,你就到卫家歇一晚上,有什么公务,一并带过去处理就是了。”
别无他法,贺玉舟总不能把卫荃给得罪掉,唯有先答应了下来。
今夜明月皎洁,卫疏星没有如愿以偿地和卫荃同寝。
只因卫荃说新婚的夫妻还是睡在一起比较好,便和女儿卫淳挑灯叙旧去了。好在卫疏星醉得脑子不清醒,别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才没有跳出来反对。
午夜已过,贺玉舟衣冠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凝视卫疏星的睡颜。
在外查案的一个多月里,贺玉舟没有一日不想起她的,如今她睡着了,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她。
她的睡相着实不敢恭维,才睡了小半个时辰,贺玉舟便替她摆正了两三次睡姿,这手脚都搁在外头、四仰八叉的姿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挺可爱的。
贺玉舟叹了口气,再次替卫疏星放好了手。
翌日,裕京的春阳和新燕的鸣叫将卫疏星唤醒。
头天晚上她喝了太多酒,却没有忘记姥姥卫荃来了裕京的事,赶紧问道:“姥姥呢?姥姥睡醒了没有啊?”
茹姨示意她伸一伸胳膊,好帮她将衣服穿上:“老太太和大人说了一晚上的话,听说天快亮的时候才歇下??姑爷倒是醒了,人在外头练剑。”
姑爷?卫疏星迷茫地挠了挠头,显然没理清其中的缘由,莫非贺玉舟昨晚在卫府过的夜?
“姑爷和你分床睡的,他睡在小榻上。”茹姨适时补充道,“小姐,我是真的看不透,你和姑爷分居这么久,难道真要和离吗?老太太决不能允许的。”
卫疏星不信:“我姥姥怎么可能不允许?她最最最终我。”
她穿好衣裳,推窗一瞧,贺玉舟果真在院中练剑,身姿翩若惊鸿。
这样的场景,卫疏星经历过许多次,如果她哪天醒得早,贺玉舟又刚好在家里,夫妻俩便会选一颗她喜欢的树,立在树下,一人教剑术,一人习拳法。
真可惜,那样为人称羡的事再也不会有了。
不过也不至于太可惜,因为卫疏星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半盏茶后,卫疏星眉眼含笑地跑了出去,手里捏着一张随风翻飞的纸。
“贺玉舟,贺玉舟??!”卫疏星扬起纸,向收起剑鞘的男人快步奔去。
她怕自己太欢喜,会刹不住步子,充满信任地提醒道:“你快接住我!”
摇曳的绿裙是葱葱翠柳,白纸是振翅的蝴蝶,她踩着柳梢,由白蝴蝶环绕着,一步步钻到了贺玉舟心里来。
有些事,贺玉舟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即使为她的明媚活泼恍神,他也会在巧妙的时机接住她,不会让她撞疼了,也不会使她摔倒:“手里拿的什么,这样高兴?”
卫疏星不急着道出谜底,将那东西藏在背后:“你猜猜看。”
“字帖?”
“不是哦。”
“话本子?”
“谁家话本子只有一张纸?”
“那就是才画好的画吧。”贺玉舟可以永远陪她猜下去,只要她高兴,他的笑也会漫起来。
“锵锵!贺玉舟,这是和离书哦!”
贺玉舟笑不出来了。
卫疏星却笑成最绚丽的花朵,冉冉升起的太阳都不如她的笑容灿烂。
“我的名字已经签好了,你也签吧!”她举起那张纸,强行塞进贺玉舟手中,“哥哥,你后会再娶吗?你若要再娶,一定要好好对新嫂嫂......”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直至最后一句话说完,和离书上的墨痕也没有完全干。
.....不对,墨迹是干了的,只是贺玉舟瞧着这些白纸黑字,活像在看血书。
血仿佛是从他自己眼里流下来,淌到纸上,将每一个字都染红,这是比生死簿更可怖的东西,比枢鉴司的判决书还催人绝望。
贺玉舟掀起眼,卫疏星依旧在笑。
………………为什么?她为什么还是要和离?
贺玉舟冷不防笑了一声,阴恻恻的,渗人至极,他后撤半步,凤眸一动不动盯着笑眯眯的女郎:
“我不签。”
“我更不可能有第二任妻子。”
“卫疏星,我不同意和离,我不同意。”
他颤抖地扬起和离书,同时点剑出鞘,剑光一闪,哗啦,和离书成了两半废纸,凄凄惨惨地掉进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