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的表妹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卫疏星咬了一口桃酥,垂眸不看人。
她的神色都落在贺玉心眼中,她显然是个不太擅长隐藏情绪的姑娘,方才那一瞬从她脸上稍纵即逝掠过的,分明叫做无措。
贺玉心思忖几息,道:“我没有那种意思,圆圆,不要多想。”
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本人最清楚,卫疏星无声无息地吃完了桃酥,觉得喉咙里堵得慌,便又饮了一盏牛乳。
贺玉心缓了会儿,又道:“舅舅来了,你也到贺家小住几日吧,给他瞧瞧你长什么样。只吃顿饭也成,母亲和宝宜都很想你,琼儿也念叨着你。”
“舅母,宝宜真的很想你!”宝宜原本在旁边玩,听到这话,便笑咯咯地往卫疏星腿上爬,要她抱抱自己。
这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卫疏星真心喜欢她,便一扬手臂,将她抱稳了。
回贺家吃饭、小住都是小事,卫疏星却有个疑问:“我不曾听说母亲还有兄弟。”
“不是亲兄弟,族兄而已,你见了他就知道。贺氏一族人口凋敝,还与母亲有联系的人不多,因此母亲很重视这个哥哥。”贺玉心如此解释。
卫疏星轻抚着宝宜面颊,略作思索,终是答应了下来。
贺府。
说来也巧,卫疏星与贺玉心母女才到门口,便望见贺玉舟身骑黑马,引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卫疏星怔了怔,想起二人成婚那日,她偷偷掀起喜轿帘子偷看他的旧事。
那日晴空万里,是秋天里难得的好天气,她睡醒后一望天便高兴,笑说连老天都给她脸面,舍得放晴。
她坐在喜轿里,忽然很想看一看夫君的模样,遂极轻极慢地将帘子挑了条小缝,白马上的贺玉舟似乎察觉,便也极轻极慢地回望了她一眼。
她吓了一条,慌忙缩回手,心擂如鼓。
今日贺玉舟照旧骑马而来,目光却是重重地黏上他,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衣袂翻飞如鹰翼,当真是极俊朗。
下一瞬,这极俊朗的人向卫疏星笑了,快步到她跟前:“圆圆?你在这里?”
卫疏星稳住了手,未去试探自己隆隆的心跳:“阿姊喊我来的,听说舅舅来了。”
话音刚落,便从马车里下来一女一男,男子便是贺家舅舅,女子则是他的独女,瞧起来十八九岁。
“舅舅,墨言,这是我的夫人,你们没有见过她。”贺玉舟向两位族亲介绍妻子,亦为妻子介绍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卫疏星见过礼,却也犯起了嘀咕??贺家舅舅与贺意嵘是同族兄妹,他姓贺,女儿也姓贺,若他的女儿与贺玉舟成了事,岂非是同姓相亲?
即便两人按世俗亲缘算是表兄妹,同姓相婚就能成吗?
………………然而听贺玉心的意思,卫星应当没有多心才对啊。
贺家舅舅扶着女儿贺墨言的手走过来,将卫疏星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哼了一声,率先跨进门槛。
贺墨言却难堪地笑了笑,温和地向卫疏星点首致意,也向贺玉心母女问好。
“不要站在这里了,都进去吧。”贺玉心招呼着大家一道进去,她快步追上贺家舅舅,道,“舅舅,我给你带路。”
卫疏星慢悠悠瞪了贺玉舟一眼,秀眉浅蹙:“你舅舅瞪我,我可都看见了。”
她也不给贺玉舟说话的机会,抱起宝宜便往大门里走。
奈何宝宜是个胖乎乎的孩子,卫疏星抱了七八步便手酸,于是学着贺家舅舅的眼神,再瞪了丈夫一次。
“我来抱,我来抱。”贺玉舟自觉地接过宝宜,“我们也快跟上去吧。”
客厅里,茶水与饭食已备好了,贺家舅舅与贺墨言风尘仆仆地赶来,自应好生招待。
这顿饭是早饭,卫疏星在家里吃过东西,倒是不饿,是以食欲平平,贺玉舟却紧张地低声问他:“吃不习惯?”
卫疏星还惦记着昨日的争吵,不怎么想理会他:“不饿。”
哪里是不饿,分明就是赌气,贺玉舟的嘴唇颤了一下,再问道:“我着人接李大厨过来,或者我下厨?”
“有着客人,别说小话。”卫疏星偷偷在饭桌下踩了他一脚,总算是让他闭嘴了。
贺意嵘与族兄寒暄了数句,又夸贺墨言出落得愈发清丽,却不想贺家舅舅还有话要问:
“玉舟媳妇进门好几个月了,有身孕了吗?”
贺玉舟立刻将话接过来:“舅舅,我们还年轻,不急着要孩子。”
“你娘不也是十八九岁就有了你。”贺家舅舅深深地瞥了眼小夫妻,“贺家到如今也不剩什么人了,早些生也挺好。”
卫疏星没露好脸色,也不出声,只继续踩贺玉舟的脚。
“吃饭吧,舅舅,我们两口对私事有安排,也有想法。”贺玉舟忍着疼,一脸平静地答话。
贺家舅舅啧了声,话多得说不完:“你和墨言多年不见,可以好好聊聊,她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你。”
贺墨言容色微动,诧异地瞥向父亲。
“我平日忙,空闲都用来孝敬母亲、陪伴夫人了。表妹有什么问题,我怕没有时间解答。”贺玉舟笑得没有温度,心中已然不悦。
贺玉心则笑说:“墨言,我放三日月假,有空闲,若是学问上的事,你可以来问我。”
“多谢表姐。”贺墨言感激地点头。
不管自己问什么,贺玉舟竟都不答应,贺家舅舅没好气地再哼一句,拿起筷子吃饭。
卫疏星近日很少来贺家,故而散席之后,贺意嵘也不叫她离开,将她唤到了自己院中说话。
另外,她在宴席间未表露出太多食欲,贺玉舟极不放心,故而是往厨房去。
贺琼要到观文殿读书,全家唯有贺玉心一人闲着,她自然成了贺家舅舅问话的对象。
“玉舟和卫氏的感情如何?”
贺家舅舅不是没看见贺玉舟时不时地与卫氏说几句小话,至于那卫氏,倒是一副?理不理的样子。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贺玉舟在倒贴。
贺玉心开口便答:“恩爱非常。”
“不见得吧?”贺家舅舅不以为然,“卫氏对玉舟可没有好脸色,但我瞧着,玉舟和墨言间气氛倒是不错?”
贺玉心怀疑自家舅舅瞎了眼:“舅舅,玉舟若是没有我弟媳,怕是命都要去了半条。您这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哪里就这么夸张,我们墨言又不差,他舍不得卫家女,娶平妻不也行......”
“舅舅!”
贺玉心急斥一声,不许老头子再说蠢话:“墨言好好的,给人做什么平妻?再者,没有卫家老太太,你早就饿死街头,忘恩负义,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嫌丢人!”
被晚辈劈头盖脸地呵斥一顿,贺家舅舅觉得脸也没了,面也没了,却还要撑着长辈的款儿
“你就这样和长辈说话?哪里学来的家教,我找意嵘说道说道去!”
“好,舅舅就把你想将墨言塞给玉舟做平妻的事,一五一十说给母亲听吧。”
贺玉心全然不为所动,她不怕贺意嵘知道她的言行,毕竟她才是母亲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是真正的骨肉相连,难不成,贺意嵘还能把她打出家门?
“墨言大了,要给她说个好人家,玉舟最合适,琼儿毕竟不是从你娘肚子里出来的,他排不上号。你不帮我说情,那我亲自找玉舟去,男人三妻四妾,多寻常。”
在这儿碰了一鼻子灰,贺家舅舅又打听贺玉舟的动向,得知他在兰苑的厨房里,不禁吃了一惊。
匆匆赶过去一看,竟瞧见光风霁月的贺大人钻在油烟窝里,不算娴熟地颠着油锅,难免再吓一跳。
贺玉舟净了手,连围裙都不解,便出来与舅舅说话:“舅舅,你寻我有事?”
贺家舅舅从惊讶里回神,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亲自做上饭了?”
他也姓贺,却不如裕京的贺家煊赫,尽管如此,家里也是有仆人厨子的,他算正儿八经的老爷。
贺玉舟面不改色:“我夫人早饭吃得不好,她喜欢吃我做的,我自己做一些,给她送去。”
这不就是倒贴!贺家舅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可他再难说,也得说,没有比贺玉舟更好、更近的金龟婿了:
“你与墨言从前常在一起玩,可惜你的婚约是与卫氏定的。你和墨言知根知底,又有感情,她出落得也漂亮………………”
“舅舅,”贺玉舟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敬您是长辈,话不想说得太难听。这种心思早些断了吧,我只把墨言当表妹,更何况,我与她的感情也不算深。”
贺家舅舅僵在原地,这就是贺意嵘教出来的孩子,贺家最有出息的两个孩子!竟都这样无礼,半分没把他放在眼里!
贺玉舟折返回灶台前,又炒了两铲子,他要做的几道菜便完成了,都是可口清淡的小菜,适合早晨吃,也应了卫疏星的饮食习惯。
他亲自将菜出锅装盘,命仆人们端去兰苑,自己则跟在后头,途径贺家舅舅身前时,他略眯了眯凤眸,沉声道:
“还有,我夫人听不得怪话,舅舅请自重。”
雪斋。
卫疏星与贺意嵘聚到一起,最爱玩投壶,两个人都是这一门的高手,甚至合力将宝宜也教得有模有样。
今日她玩得并不痛快,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贺玉舟和他表妹贺墨言的脸。
目前为止,她找不出这对表兄妹间的任何古怪,只不过贺玉心的态度,实在让她怀疑,贺家舅舅与贺墨言另有目的。
心事重重之下,卫疏星输掉了第一轮投壶。
才分出一轮胜负,便听见仆人通报,说侯爷给夫人做了几道菜,此时人就在外面。
贺意嵘放了人进来,唤儿子坐在自己左手边,“不是才吃过饭?再者,你又是何时学会了烹饪?”
贺玉舟落了座,让仆人们将菜??摆好:“圆圆早饭似乎没吃好,我又做了点儿,母亲也尝尝。我也是闲来无事,学点儿新东西罢了。’
贺意嵘笑而不语。
这几道菜色香味俱全,卫疏星的确有胃口,便尝了一口,她还有怨气在,不想给丈夫好脸色,却向贺意嵘道:“母亲也吃一口吧。”
贺意嵘素来敏锐,她察觉到了儿子儿媳间的气氛,贺玉舟住到卫家快一个月了,夫妻俩总不可能日日都冷战,今日这一出,其中必有缘故。
既知道儿子为何而来,贺意嵘便不想多留,领着小孙女宝宜去了院中,将内室留了出来。
“你应该向锦绣道歉。”卫疏星倒是开门见山,并不多甩脸子。此事迫切,她不想为了耍脾气,而耽误锦绣收到歉意的时间。
贺玉舟道:“昨日我道过歉了。”
卫疏星一怔,好在锦绣就在一旁,她可以当面问个清楚:“锦绣,姑爷给你道过歉了吗?”
“嗯嗯!小姐,姑爷说过“抱歉‘了”。锦绣脑袋点得像拨浪鼓,“可是我不想原谅他。小姐,我不喜欢姑爷,也不想再听他道歉了。”
道歉是贺玉舟的事,原谅与否,则是锦绣的事,卫疏星不会逼他非要做到锦绣原谅为止,故而和缓了几分脸色:“行,这事儿就算了。阿姊做了糕点,酸枣糕我一口没吃,你拿去吃吧。”
她不许任何人说锦绣傻,更听不得昨天的“糟践”二字。
这怎么成,贺玉舟还有样礼物没有亲手交给她,而且尚未解释清楚什么叫“糟践”:“圆圆,那笔架,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用,是因为它只属于你,我绝没有看不起锦绣,你千万别误会。”
卫疏星轻轻哼了两声,她不管,她就是要误会,谁叫这人不会说话的。
见状,贺玉舟又道:“我给你买了一支芍药金钗,放在………………”
“我转赠给阿姊了。
“什么?”
耳听着贺玉舟语气里的错愕,卫疏星不紧不慢地吃了几口菜才答:“我的东西,想给谁留给谁。那只钗子衬阿姊,她也喜欢,就给她了,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笔架是误会,芍药金钗可不是!贺玉舟从不知世上还有到手的礼物,还能再转赠的道理!
他异常难得的急了眼,声调扬起几分:“可是圆圆,那是我给你赔礼道歉的东西。阿姊喜欢,我再给她买就是了,你为何......”
“你好?嗦呀,人家在吃饭呢。”卫疏星没有生气,只是想好好吃菜,不得不说,贺玉舟确实有做厨子的天赋,佳肴一入口,心情都跟着变好了许多
?嗦?她说他?嗦?贺玉舟躁动地蜷缩起五指,指尖往掌心掐:“圆圆,金钗是我送给你的。它意义非凡。”
卫疏星掀眸,她怎能不知自己做得不体面?昨日锦绣向她要笔架,她不给,今日贺玉心说银子大方,她便爽快。
这中间就只隔了“糟践”两个字。
卫疏星将睫羽垂下去:“贺玉舟,送都送了,我又没办法要回来......大不了,你再送我别的嘛。
贺玉舟是真的有些恼火了,这恼火表现在他脸上,竟无迹可寻。
他板着脸冷着面最好看,是卫疏星亲口说过的话,何况在娶她之前,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那你好好吃饭,”贺玉舟压抑下怨气,“圆圆,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不住兰苑也行......都随你。”
离开雪斋后,贺玉舟并未走远,而是寻了个清净无人地,往墙上轻轻撞了两下头。
他还要做到什么地步?难不成要把命给卫疏星?
他总是在犯错,事错话也错,都怨他从前不知好歹,亲手把卫疏星推选。
距和离之期还有两个月,那个日子就像断头台上的巨斧,日日都在逼近,贺玉舟几乎喘不过气来。
中午,一样不比金钗差的礼物,就送到了卫疏星手中,竟是一串珍珠项链,颗颗珍珠都圆润饱满,大小相近,是难得的佳品。
卫疏星一问,却得知贺玉舟今日不回家了,她听完,立刻生出一丝疑虑......贺玉舟不回家,不会,是生她的气了吧?
她还有问题,尚未来得及问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