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疏星每每伤心,哭起来便难知收敛,往常她都在家里哭,自己人面前哭,谁也不会指责她一言半语。
今日不同,此处是皇宫的御花园,天底下谁能在这儿哭哭啼啼?
若是在家里,贺玉舟纵使心急,却会慢慢地哄,这会儿他倒急匆匆地比了一声“嘘”,再搂紧妻子,捏着她的后脑勺安抚:
“圆圆,你冷静下来好好思索。药园师主要还是培育药草,不能与完全等同于种地。等你想好了,告诉我,若是愿意,便去参加考试,若仍然不愿,我便求求陛下。”
卫疏星抽抽噎噎的,眼泪鼻涕全糊在贺玉舟的衣服上。
她泪盈盈地从他怀里钻出来,见他胸前衣料上湿濡濡的狼狈,竟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了。
卫疏星用手帕帮他擦了几下衣裳,轻轻道:“擦不干净......都是眼泪鼻涕呢。”
“我没关系,你倒是哭成花猫了。”贺玉舟往身上掏了几下,却发觉自己今天忘了带巾帕,便索性用袖口替妻子拭泪,“回去洗把脸吧??我要去枢鉴司,你陪我吗?”
左右就是那些事情,往御书房走过一趟后,卫疏星没心思再上课了,便脆生生答应下来:“可是我脸上湿漉漉的很......”
眸一转,望见贺玉舟胸口也是湿漉漉一片,卫疏星撇了撇嘴,将“很难受”三个字咽进腹中:“我想快点找地方洗脸。”
贺玉舟又轻抚她面颊,低头笑道:“这还不容易,路上我带你骑马,咱俩跑快些。”
生平头一次坐在贺玉舟的马背上,他骑得快,自然颠簸。
卫疏星坐在后方,脸埋进他脊背,不必多说,待会儿若是抬头,贺玉舟后背的衣服必定也会遭殃。
然而她舍不得抬头,这地方好暖,好舒坦,双手环住他腰腹的时候,还能趁机使点坏儿,朝他各处捏一捏。
“你是心情好了吗?”贺玉舟照旧扬鞭催马,却轻笑了一声,“都有心思欺负我了。”
“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贺大人?”卫疏星又冒了两泡眼泪,照旧毫不客气地蹭在贺玉舟背上,“骑快点!”
贺玉舟便将马驱得更快,不一会儿功夫,两人便进了枢鉴司。
枢鉴司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大变化,白墙黑瓦,绿植并不多,却在司内多处立了铜镜、水缸摆件,有“鉴”的意味在里头。
卫疏星第一次来时,说贺玉舟值房里的窗帘不好,后来便用心替他选了两匹好纱幔,遮光透气,又不失轻盈。
她往纱幔下的小榻上坐定了,挥手唤贺玉舟过来。
“我换件衣服就来。”贺玉舟知道自己的背后必然遭殃,果不其然,脱下外套一看,卫大小姐在这儿也留痕了。
万幸一路走来遇见的同僚不多,毕竟贺大人还是要脸,要面子的。
他打开值房的小衣柜,却不急着取衣,而是扭头问妻子:“圆圆,哪件好?”
卫疏星草草地扫了一眼,许是因为心情不佳,只敷衍道:“不都差不多吗?你的衣裳只有那几种颜色,说出去谁信你夫人家里是做染料生意的?”
“那你说说什么颜色好,我新做几件去。”
“我喜欢艳丽的颜色......可惜并不适合你,你穿这衣柜里的颜色便很好看。”
贺玉舟唯有随心选了一件披在身上,端着水盆坐到妻子身边:“来洗洗脸,洗个手。”
热水浸润了面颊,卫疏星舒适许多,明眸灿若星子,她柔柔地擦干面庞,又问:“贺玉舟,你当初为什么要做官啊?”
贺玉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能说出许多来,譬如志存高远,譬如双亲的期许,可他还是选择最本心的答案来告知妻子:
“我科举考中了,便做了。侯爵官宦的子弟走这条路,很是寻常。”
卫疏星的指尖在水盆里打圈儿,舍不得离开似的:“那做官有意思吗?”
“大部分时间,都很无趣。若陛下有了吩咐,或有了案子,枯燥才会少一些。只不过伴君如伴虎,有时我倒很怕办事不力,牵连家族。”
卫疏星又问:“总归还有好处在吧?”
“好处自然是有。名声、权力、满足感.....圆圆,药园师的品级不算高,不过九品芝麻官也是官,你自己做决定便好,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卫疏星弯下腰,仪态懒散地单手托住腮。
最后她叫贺玉舟坐端正,往他腿上躺下:“种地多辛苦,我经不起这份辛苦。我还是喜欢吃喝玩乐,躺着数银子。”
“你的意思是,不考试了?”贺玉舟自觉地为她按捏太阳穴,想缓解缓解她的愁苦。
卫疏星眉心稍蹙,打心尖上生出一计:“我交白卷可不可行………………”
“圆圆。”贺玉舟唤了一声,落在她鬓边的力道稍微重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反正我又不懂怎么种地,即使认真答题也考不上的。”
卫疏星隐约猜测出元兴帝的脾性,在这位新帝面前耍小聪明,应当不太明智,遂决心要寻几本农学方面的书,临时抱佛脚地学一些才好。
她正想着,忽听一阵敲门声响了,她便赶紧坐直身子,等着看来人是谁。
原来是枢鉴司副使,梁熙。
梁熙手拎一只竹篮,瞧起来份量不轻,沉甸甸的。见到卫疏星,她微微错愕:“卫夫人也在啊?又是来陪贺掌司的?”
自从两人初次相遇,后续见面的次数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即使卫疏星来过许多次枢鉴司,但是梁公务繁忙,故而很少撞上。
“卫夫人,我听说贺大人好像入赘到你......”梁熙骤觉此言不当,赶忙换了话茬,“我还是不说了,我也只是听说。来,二位,我买了一篮子樱桃给同僚们分,你们也尝一些。”
“入赘”两个字说得好响亮,卫疏星夫妇皆是一怔,脸上现出不同的神色情态来。
贺玉舟十分漠然,卫疏星却笑呵呵的,夸这樱桃生得又大又圆,一伸手抓了许多,半分不可气。
“是我姑姑自家种的樱桃,都泡过盐水了,保准没虫子。”梁熙见她笑得亲切,又请她再抓一点儿,“夫人若是喜欢,我姑姑那儿还有的卖!”
这是帮姑姑做推销来了,卫疏星尝了几颗,却是滋味酸甜,汁水丰富,她很中意这味道,便与梁熙说定,改日会从梁家姑姑那儿买樱桃。
梁熙很快便离开,卫疏星边抓樱桃吃,边用手肘碰了碰丈夫胸口,笑道:
“外头都像梁副使那样议论你吗?”
贺玉舟嘴角向下压了压:“我不清楚。”
他在卫家简直算是长住,不知情的人有所议论是人之常情,他总不能剖开别人的心看一看对方在想什么。
“......罗里吧嗦讲一大堆,半天了也没说出结果来。快点,直接告诉我结果。”
窗外又是梁熙的声音,与方才想必严肃了不少,卫疏星好奇地跑到窗边,悄悄向外看,贺玉舟也紧跟着她。
只见庭院的另一头,梁熙正在与两个小吏交代事情,浓眉拧作曲折的柳:“......按我说的做,其他事情不要管,今日之内交报告上来。
卫疏星缩了缩脖子,抱住贺玉舟的手臂,脸往他臂上贴:“梁副使好严肃呀,有点儿凶巴巴的。静川哥哥,你也这样凶过下属吗?”
贺玉舟却不以为然:“她没有太凶吧,不过是寻常语气。”
“做了官就能凶巴巴地和人说话啦?你们是当官,又不是当恶霸。”卫疏星甩开他手臂,折返回去继续吃樱桃。
她偏要觉得梁熙凶,更听出来贺玉舟平日没少用类似的语气对下属说话。那样子,肯定和两人才成亲时差不多,板着脸,不叫,说什么话都冷冰冰的。
“圆圆,和和气气的,不好管人。”贺玉舟永远走在有卫疏星的地方。
“你就不会以德服人啊?我对丫鬟们就很和气啊。”卫疏星嚼着樱桃果肉,嚼著嚼着,便想起家里曾有一个婆子,是专门照顾雪衣的。
因为她太好性,那婆子便不用心,几次三番不是差点踩了雪衣的脚,便是晚上忘记让鸟回笼,有时连鸟食都不放。卫疏星自是忍无可忍,斥责了那婆子一通,又安排上其他差事才作罢。
“......也行,反正你凶的又不是我,况且如今你也不敢凶我了。”卫疏星嘀嘀咕咕的,声音愈发小,“是你管人又不是我管人,你如何都与我无关。”
贺玉舟无奈地拈起一颗樱桃,送到她唇边:“这一颗很红。”
临近中午,小夫妻才回家,还带了几本讲农学的书回来。
卫疏星将备考药园师的事说与姥姥一听,老太太难免大惊,手腕颤颤巍巍地问:“圆圆,你要去做官?那、那我们家的生意怎么办?”
卫荃原本指望女儿,可惜女儿另有志向,后来又指望孙女,倘若孙女也不管继承生意,她真不晓得一辈子的心血要交给谁。
“姥姥,我未必能考上的!”卫疏星叫卫荃切莫着急,她几乎没有农学基础,肯定不如旁人考得优秀。
卫荃的脸有些红,是心中焦急,火气冲上来了:“罢了罢了,你还是专心学一学吧,无论做什么事都得专心致志,这是姥姥教你的。”
说罢她便要走,却被卫疏星一把拽住:“你去哪里啊姥姥?你生气了吗?这有什么好气,我没说不要家里的生意啊......”
“我还能去哪!”卫荃往孙女额头点了一点,哭笑不得,“我想个法子多活几十年去!”
往后几日,卫疏星没有再上杨师傅自己的课,而是被迫听了卫荃的话,由杨师傅盯着她学那几本农学书。
五日后,卫疏星由宫中女官引着,前往药园师考试的场所。
她从小到大,就只参与过杨师傅为她一人设的考试,是以对药园师的考试充满好奇,遂询问女官:“大人,有几人参与考试呢?”
那女官当真一无所知,只是辛苦罢了:“我也不清楚,夫人只管好生考试便是了。”
考场设置特殊,一人一间,卫疏星便在狭小的考场里奋笔疾书了一个半时辰。
试题难度不大,既有农学,也有药理。卫疏星对药理的部分极有把握,她小时候为了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苦,对此门学问有些心得;至于农学的部分,卫疏星便没有那么自信了。
成绩第二日便张榜布告,卫疏星想着自己是没什么指望了,也不去看榜,在家舒舒服服地睡懒觉。
直至临近中午了,有人戳自己的腰,她才迷迷糊糊醒来,见是贺玉舟,她索性翻了个身,要继续睡:“做什么呀......我睡觉呢......”
贺玉舟急道:“你考上了,你快起来。圆圆,卫大人,你快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