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书,他已经签好了?
卫疏星懵了神。
她犹记自己第一次给贺玉舟和离书,男人阴着脸,一剑将纸划破,豁成两节的和离书飘飘荡荡坠入寒冷的池塘里。
第二次给他这东西,他倒没有什么剧烈反应了,安安静静的,无悲无喜,好生将和离书揣进怀里,看不出有坚定的和离之意。
如今他为何又肯了?卫疏星会心一笑,约莫是知道约定的期限快到了吧,贺大人倒挺守信。
她的笑意是拦不住的,烟花一般炸开,炫目耀眼,于是便扔了西瓜,右手一伸:“写好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快拿给我呀!”
贺玉舟默了默,他已经许久未被她的笑容晃到眼,从前是不想看,现在是不敢看。
手指在衣襟里摸了两下,他掏出一张纸来,正是女郎殷殷切切要的东西。
卫疏星迫不及待地抢到手,定睛一看,正是她的字,因当时太心急,每个字都显得飘忽,落笔不稳。
再往下看,便是贺玉舟的签名,竟比她的字更飘忽,真是古怪了,这人平日写字不这样呀。
她无心来思索缘故,只顾着贺玉舟的脖颈蹭了蹭,脸与他贴在一处:“贺玉舟你真好,真自觉!”
说罢了,卫疏星便顾不上吃西瓜,更顾不上贺玉舟了,抓着和离书欢天喜地地冲出屋,雀跃道:“茹姨,我拿到和离书了,我拿到和离书了!“
女郎的笑声远去后,卧房里就只剩雪衣扑棱翅膀的动静。
贺玉舟颈间还残留着她的触感与体温,他摸了摸,欲留着这感觉,却是徒劳一场,终究什么都不剩了。
卫疏星一路跑出了西院,逢人就将和离书掏出来炫耀,她娘今日不在家,姥姥却在。
于是她就到了卫荃的院子,一过圆拱门便嚷道:“姥姥,姥姥!”
卫荃已沐浴完,梳通了头发要安寝了,听见这动静,她赶忙迎出门,唯恐孙女出了什么事。
祖孙俩险些就要在屋檐下相撞,万幸卫疏星心里有数,刹得住车,在与姥姥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卫疏星笑得灿烂,卫荃看了便放心,虽不知孙女在乐呵什么,可是跟着她开心,总归没有错。
“姥姥,静川哥哥在和离书上签字了!”
卫荃愣愣地抖了一下手,接过孙女的和离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怎么会,这离三个月之期还差好多天,为何这样快?
见她迟迟不言,卫疏星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姥姥,你应该为我高兴呀!你笑一个嘛。”
卫荃年过三十才生育,今年已近古稀,眼珠子却很明亮,半分不显得浑浊:“这是你静川哥哥的字......吗?”
卫疏星的笑意凝结成了冰,这不是贺玉舟的字,还能是谁的字?
她冒了几分火气,委屈道:“难不成我还能伪造?静川哥哥就在我院子里,姥姥不信,大可去问他。”
卫荃知道问错了话,忙握住孙女的双手,勉强笑道:“姥姥不是那个意思,傻圆圆,姥姥没有怀疑你。”
“姥姥,你依旧不愿意让我跟他和离,是不是?可是为什么,当初说好的三个月,你也答应了!”卫疏星急得直跺脚,她不接受姥姥不和自己一条心。
她想要什么,姥姥都给得没有犹豫,为何和离就不行?
卫荃半截脑子是女儿,半截脑子是孙女,两幅最亲切的面孔交叠出现,逼得她眼花。
她定了定神,发现卫疏星耷拉着眼皮,宛若要落泪,可怜兮兮的,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但凡是在她面前伤心,就会摆出这副神色。
就因为她质问了一句,这孩子就不笑了,只余伤心了。
………………何必呢,卫荃心有不忍,圆圆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自己十七八的时候才学会打算盘珠呢。
可能她当初真的做了不恰当的决定,不该把孙女许给贺家。
卫荃扶住卫疏星的手臂,把人朝屋里引:“不是的圆圆,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这太快了,我未做好准备。姥姥心眼里为你高兴的,嗯?”
卫疏星轻轻撒开姥姥的手,身体扭向一旁:“我不信,我不理你了。”
“哎哟,傻圆圆,莫不是要掉金豆豆了吧。”卫荃笑着去摸年轻女郎的脸,“是姥姥坏,不该疑你的,姥姥向你道歉。”
卫疏星撇撇嘴,没有作声。
卫荃无奈地叹了口气,依然柔声笑道:“从明日起,你就与玉舟没有关系了,这是你的心愿,我该祝福你,为你庆贺道喜。”
“姥姥,这才对!你就是应当为我高兴的!”卫疏星不委屈了,亲昵地抱了抱卫荃,眼泪全部收回腹中。
卫荃又道:“明日再知会你娘吧,贺家那边也应知晓才是.......我挑个日子办桌酒席,两家人聚一聚。”
谁家的姑娘、男儿和离了还要摆酒席?
卫疏星摸不着头脑,不过想到两家的关系,摆就摆吧,热闹嘛,她以后还要和贺玉舟做兄妹的,还要管贺意嵘喊“姨母”的。
与姥姥作别,卫疏星又蹦回了自己的西院。
方才她激动得过了头,竟忘了还有贺玉舟这个人,将他冷落在屋子里。
而今从门外一探头,贺玉舟照旧坐在竹榻上,迎着灯火做针线,头埋得?低,在胸前洒下一大片的阴影。
他的样子不对劲儿,卫疏星熟悉的贺玉舟行走坐卧都很有仪态,绝不会弓着脖子与腰背。
卫疏星心一颤,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半蹲在他身边:“贺玉舟......你不会在哭吧?”
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贺玉舟竭力调整着情绪,却只调好了七八分,微声道:“我没事儿,圆圆。光线不好而已,看得眼睛疼。”
卫疏星不信他的话,她平日乐呵呵的,仿佛没什么心事,有时却心思细腻,品得出别人的悲喜。
他还喜欢她,她万分地笃定。
不是她自信或自负,而是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可是和离的事已经成了,板上钉钉、木已成舟,不会变了。
卫疏星正犹豫着说些什么,说什么才能让贺玉舟不哭,才能让他好受一些,便听贺玉舟呼了一口气,嗓音极轻地关怀起她:
“我让你为难了吗,圆圆?”
女郎抬起头,直视贺玉舟乌黑的眼。
从她的眼神中,贺玉舟得到了答案,遂虚虚扶住她的小臂,牵着她坐好,不要总蹲着:“是我不好,我不该叫你为难。”
竹榻上冰冰凉凉的,贺玉舟却一点点摩挲热了女郎的手:“如今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圆圆,你心软,不必事事考虑我,我也不会打扰到你。”
这话说得好灰心,卫疏星掀眸瞧他一眼,为他云淡风轻的容色而困惑。
他在忍,若是不忍,卫疏星就会跟着为难,可是只要忍了,他就会痛苦。
把苦闷伤心都憋在肺腑里,想哭不能哭,那该多难受啊,所以卫疏星轻轻将他的手握住,温声道:“没有关系呀,你可以哭的......贺玉舟,就这一次,我准许你哭的。”
贺玉舟却笑着摇首,绝不肯在女郎面前露哭声:“不是,我并非想哭。你要相信我。”
卫疏星不以为然,干巴巴盯着他。
她的目光令贺玉舟不自在,再如此下去,下一瞬就要被看穿,是以贺玉舟尽快转移了话题,将西瓜抱过来:“你快吃吧,圆圆,还有点儿凉气。
卫疏星接过西瓜,恹恹地挖了几口吃。
她和离了,她本应高兴的,何必为贺玉舟的伤心而伤心呢?
“你说得对,贺玉舟,你不能让我为难!”
将勺子一拍,卫疏星一手抱西瓜,一手叉腰,忽的挺直了腰背,严肃道:“因此你应该笑,你现在就笑!”
贺玉舟便在怔忡里极难看地笑了,特别假,特别丑:“圆圆,尽管我们和离了,可是日后你若遇到什么困难,遇见谁欺负你,只管来找我。”
卫疏星怎会看不出他的伪装,却与他配合得演了下去,咧嘴笑道:“你和我表哥似的,他总说若我被人欺负,就去找他。”
“我也是你的兄长啊。”贺玉舟默默揪住了布料,拧出一团皱巴巴的水仙纹样,“我和舅兄的心相差无几。”
卫疏星又吃了几口西瓜,甚至只想吃西瓜,不想再说话。
她已无话可说了。
既然已不是夫妻,就应保持好各自的边界,否则那封和离书就没有意义。
这样的沉默,深深提醒了贺玉舟现今的局势,他放下未绣完的荷包,局促地张了张嘴:“圆圆,我先回东院收拾东西,待会儿就回自己家,不在你家住了。”
卫疏星一惊:“太突然了......你可以再住一晚上啊,急什么呢?东院住着挺好的吧,又宽敞又凉快。”
“很晚了,我在你家住了这么久,是该搬走了。”贺玉舟已然开始缠线,将针线荷包都收纳起来,“这玩意儿,我趁着两天假,做好后叫人送过来。
他是在逼自己,再不想走,再不能适应,也要走,也要适应。
自从明确了自己的情意,每一日,贺玉舟都自认比前一日做得更好;到了次日,他便又觉得其实昨日远远不够好,更好的其实是今日。
也许两人再做一日夫妻,他便离完美的夫婿更进一步。
可惜没有回头路能走了,连前路也看不见,只有离开卫府的路坦荡敞亮,能供贺玉舟前行。
卫疏星没有多留他,她明白,自己也必须适应不和贺玉舟做夫妻的新日子。
将贺玉舟送到了东院,看他一样样地收拾好行囊,仿佛今晚非走不可,而且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卫疏星蓦然酸了鼻尖,脸一扭,点点泪花坠下来。
她一步步挪到窗边,对着星夜轻轻地吐息。
没事儿,又不是永别,明天就能再见到贺玉舟了,难道他还能拒绝吗?
她匆匆抹了泪,两根食指抵向嘴角,往上一挑,一个僵硬的笑就现在她脸庞。
卫疏星平复好心绪,再送贺玉舟出了卫府大门。
明亮的灯火下,她脆生生唤道:“静川哥哥。”
贺玉舟从马上望下来,眸色温柔:“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你多保重呀。”卫疏星摆摆手,“......快回去吧,路上当心。”
浓黑的夜,马蹄声渐渐远去,贺玉舟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什么都看不见了。
卫疏星竟没有多少“和离”的实感,什么叫“和离“啊?
除却律法上不再是夫妻,还会有什么新的变故?
卫疏星回到房间,继续吃那一半未吃完的西瓜,这时茹姨进屋来,问她可写完了杨师傅布置的功课。
糟糕,卫疏星身躯一震,白日里拖得太久,竟将功课给忘了。
“7730......“
此言一出,卫疏星倏然愣住,那个会替她解决烦恼的人,已经骑上马,往夜色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