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油的气息清香怡人,与桂花香料的味道相得益彰,清润得宜。不会太冷冽,也不会太醇厚甘甜。
卫疏星收拾着正要安寝,卫荃却造访她的院落。
她还以为有什么事呢,未料姥姥只是将头一伸,以坚定的语气问她:
“姥姥在玉陵也给你买座宅子吧?“
“啊?又买?”
卫疏星当然惊讶,她在裕京有属于自己宅院,装修好后始终空置着,从未住过人,是卫荃赠予她的礼物。
“买几座不是买?”卫荃拉着孙女的手坐好,指腹摩挲对方手指上的粗糙痕迹,满心的怜爱,“姥姥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既然出得起,便不可能让你和旁人挤值房、挤租来的院落。”
卫疏星愣了愣,这倒合了她的心意,她不会在起居上委屈自己,却说道:“我在京城的宅子,都没住过几次呢。”
“就空着,或者让你娘哪日高兴了,搬进去过过瘾。”回望二十多年前定的婚约,卫荃深知它的荒唐,这桩婚事对她的女儿,孙女皆无多大益处,甚至还令孙女频频难过。
她之所以决定给孙女在玉陵也买一座宅院,不仅是出于疼爱之心,也有愧疚之意。
“只不过咱们过几日就启程,怕是没多少机会亲自相看,装修也来不及做得太细致......圆圆,你的想法呢?”卫荃不欲在此事上替孙女做主。
卫疏星略作思索,想出个法子来:“我这就给表哥写信,请他跑一趟玉陵,反正与崔州仅有一半的路程。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信他挑宅子的眼光。挑好了先租着,若是觉得好,再买下来。”
卫荃欣然应允她的想法,忙叫人取笔墨,静静陪着孙女写信,待到署名落成,有件事,她终于能说了:“圆圆,方才我从你娘那儿过来......瞅见她偷偷抹眼泪呢。”
这话听完,卫疏星也快掉眼泪了。
没有哪对亲厚的母女,不想日日都在一起,她从去岁十月入京,迄今为止快满一年,与母亲的感情就在这一日日里深化沉淀,而今再别,说不准何日能再见面。
所以这是一次悲喜皆有的分别,离开一些人,再与另一些人重逢。玉陵与崔州距离颇近,那里有故土,姥姥、表哥和友人,裕京却有母亲,......和小猴子石雕。
卫疏星装作后颈痛,抬起臂膀向后翻,实则是借手臂挡住脸,眼泪便趁机滚滚坠落,可她没办法始终保持这姿势,于是便在姥姥面前露了陷。
“哎呦??”卫荃急了眼,温热的手掌赶紧往卫疏星眼边覆,“圆圆长大了,连哭都要躲着姥姥哭。”
卫疏星没忍住,哇的一声,嘴角都快要哭裂开。
她不想和娘分开,一旦分开,就连个再见面的日子都说不准。
从前卫疏星还有盼头,每天早晨一起来就问,姥姥姥姥,咱们什么时候去京城看娘亲呀?
等卫荃告诉了她,她就成天盼着那日早点来;又或是等卫淳寄信回来,说向太医院告了长假,能回老家小住。
以后她和卫淳都有职责,就不好说哪天能再团圆了。
卫疏星哭了好一会儿才累,鼻涕直冒泡,卫荃都替她擦干净,再用温水帮她洗脸。
她缓了缓,忽注意到姥姥的面色甚是僵硬,便记起不止是自己要承受分离之苦,遂握住卫荃的手腕,摇了一摇:“姥姥......你也舍不得我娘吧?”
卫荃心一软,她比眼前这女郎多活了几十岁,明白月有阴晴圆缺,人活着就会有重逢,即使心痛、不舍,她的情绪也不会太外显。
她咬着唇沉默,卫疏星就懂得了答案,于是祖孙俩静静地对望片刻,做孙女的年轻女郎蓦然破涕为笑,狠狠把重新流出来的泪拭去:
“今晚我要钻我娘的被窝,现在我就去找她!”
“???”卫荃拽住卫疏星,“你的信,再仔细看看,可有需要润色增补的,别到了明日,又使劲儿加东西。”
说的也是,卫疏星便乖乖坐下来检查信笺,开头是对钟尧普通的问候,继而挑明了目的,请钟尧到玉陵为她相看装潢完善的宅院。
卫荃年岁大,容易犯困,未等到孙女检查完,便回去睡下了。
明灯摇曳,嗅着指缝间的茶香,卫疏星确认这封信无需再填补东西了,便唤来侍女,明日一早就请信使,将这信快马加鞭地送回崔州。
偏偏在此刻,或许是蜡烛烧得太热,一阵热气扑过来,扯着卫疏星回到和贺玉舟城门分别的那日。
那时是盛夏,一年中热气最重的时分,贺玉舟希望她能等他回来,而她也答应了。
卫疏星抠了抠指尖的死皮,轻呼一声,痛得甩了两下手。
她不是喜欢食言的人,更懂得诺言的意义,尤其是关于“等待”的诺言,
??若是卫淳未按约定好的日子回老家,对卫疏星而言,比天漏石崩还要令人绝望。
可是她没有办法,命她担任玉陵药园主管是圣旨,是她考出来的结果......新药园广阔、肥沃,光秃秃的什么都没种,只等着她过去,一?土一?土地养起来。
卫疏星想去,强烈地想去。
她终是重新取过一张纸,一笔一划、字斟句酌地写道:“静川哥哥,见字如晤………………”
三日后,八月十六,裕京渡口的大船停好了。
卫荃阔绰,雇了一艘颇大的船,除却要带走的行李、物件与仆从,她还很乐意捎上卫疏星的同僚们。毕竟来日在同一片药园子共事,她卖个小人情,旁人也许就能多敬重卫疏星一分。
“入秋了,圆圆,你睡觉不要踢被子,读书、做药园师都得用心......可也不要太累着自己;我按时令给你开的几副药方,都和茹姨嘱咐清楚了;记得常给娘写信,嗯?”
卫淳的话说不完,叮嘱完女儿,又和母亲诉真情,诉完了真情,忽然觉得还有几句未完的话没与卫疏星讲明白,遂赶紧再嘱咐一通。
一二来去,她拉拉这个的手,拽拽那个的胳膊,弄得自己红了鼻子眼,徐徐背过身去,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快上船吧。”
卫疏星舍不得,眼泪一眨眼就掉下来,愣是不肯动,最后是被人推着,拽着上了船,等船驶得看不见岸,仍在望来时的路。
楚城的秋,不算太美,这儿美得是人情,是巷头巷尾一碗碗的桂花酿,和拟嫦娥之态做的一座座石雕。
连续两个月,贺玉舟几乎没有睡过好觉。
他知道有的事儿得静下心,慢慢查,可他时时刻刻抱有一颗似电似箭的归乡之心,人便在暗访暗查的紧张焦虑和思人思情的折磨里熬着,眼瞅着又瘦了一圈。
如今贺玉舟有将近十成的把握,这座宅中定有他要找的人。
宅院外围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时机一到,贺玉舟负着腰间剑,猛地踹开宅门,寒声道:“枢鉴司奉命查案??!”
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搜查便开始了,很快,约有七八人被带到面前来,贺玉舟平静地扫视一眼,没有看到魏王余党的头目,问道:
“齐嘉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
贺玉舟不急,又问了一次,照旧没有人应声。
有时,适当地动用的刑罚,反而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必贺玉舟动手,自有人替他卸下一名逆贼的胳膊,咔哒,咔哒,那贼人的两条手臂就都脱了臼,痛苦地哀嚎:
“跑了!跑了!我们主子从密道里跑了!”
话音刚落,即刻有人匆匆来报:“掌司大人,厨房里发现一条密道,已经去追了。”
当真是狡兔三窟,此番行动已经打草惊蛇,若是不能一举拿下,后患无穷,贺玉舟默了默,道:“多派几个去,务必追上。”
他凤眸稍闭,继续审问已被抓到的几人:“除了你们八个和齐嘉,可还有同伙?”
命悬一线,敢继续说谎的人不多见,那贼人瑟瑟发抖道:“还有我们主子的两个亲信……………一个姓沈,叫沈其容的!另一叫李竹!定是都从密道跑了!”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逆党的头目未落网,终究不能让元兴帝心安。
纵然元兴帝未要求此次行动必须将逆党一网打尽,可贺玉舟知道,只要齐嘉未除,元兴帝在此事上,对他就不会有太多好脸色。
审问暂且作罢,贺玉舟心里有了数,当即命人封城搜捕逃犯,又飞鸽传书一封寄往裕京。
奈何三日下来,搜捕之事竟一无所获。
城里角角落落都查了个干净,猪圈羊圈都没放过,贺玉舟揣测那几人八成是易了容、伪造了路引才逃出城。
京中的飞鸽传书来得极快,贺玉舟给元兴帝事无巨细地呈上奏表,元兴帝却只回他寥寥数语:速速归京即可。
头目虽未除,但他们也算是元气大伤了吧?贺玉舟露了一二分的不安,次日就踏上了回京的路。
他去时与来时不同,腰间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袱,仿佛很宝贝,随时都贴身带着,不许人碰,偶尔途中歇息,便神秘兮兮地打开包袱,似笑非笑。
有同僚心生困惑,忍不住问道:“大人,这包袱里头是什么啊?“
“给妹妹的小礼物,”贺玉舟常疲惫的容色舒缓了几分,“楚城的石雕。”
“啊?大人,你还有妹妹吗?我以为您只有姐姐与弟弟………………”
“不是亲妹妹,你不要多问。”
贺玉舟不让问,便真的无人再问,人人都有心事,有怕办事不力被惩处的,有认为此行大有收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唯有贺玉舟的心事比他们多一件,沉一分。
数日后,贺玉舟风尘仆仆地回到裕京,先是入宫拜见元兴帝,自是意料之中地挨了一通批,不过还好,仅是挨批。
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绕路到卫府,要见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已有两个月不见卫疏星了,他会告诉她,酗酒的毛病已经改了,他不是臭烘烘的醉鬼。
还有他带回来的六尊小猴子石雕,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有水中捞月的、偷摘蟠桃的......虽只有拇指大小,做工却极为复杂精细,连猴毛都看得清,出自楚城最好的工匠之手。
没有别的,贺玉舟不求能和卫疏星再续前缘,他只图女郎能衷心地笑。
卫府门童见了他,皆支支吾吾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们小姐不在裕京了......早就去了玉陵,做那儿的药园主管,恐怕不会回来了。
贺玉舟身形猛得一晃,险些未能站稳。
不会回来?什么叫不会回来?从此以后,见不到了?没关系,圆圆走了,他可以去找啊......他只是不在圆圆身边了,又不是死了瘸了,天涯海角都能跨越。
“对了,”那门童又道,“我们小姐留了一封信,是给侯爷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