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药园子慢慢步入正轨,卫疏星要以身作则,日日都忙到很晚。
因为这块地曾荒废过十几年,得重新开垦,卫疏星便学会了曲辕犁怎么用,耕牛在前头慢慢地走,她扶着柄在后头跟着。
手握久了犁柄实在是痛,她就差人去买手套,一人发一双,免得磨起水泡。
千金大小姐种地太罕见,其实卫疏星自己也常常对着镜子发愁,经过一整个酷暑,她的皮肤黑了不止一个度,有时若是太累,还得央着头嚎几声。
可派遣她到玉陵来,是她自己同意了的,她不打算做逃兵,何况望着一块块打理好的耕地,她心里确实快乐满足。
将适合秋天播种的种子撒下,等它慢慢地萌芽,再过数月,又或是到明年,便能收获了。
嗅着香炉里的桂花气味,卫疏星双手托腮,失落地长叹了一声:“茹姨??”
茹姨从窗外探进头,见卫疏星懒洋洋地趴在榻上,恍若没有骨头,忍俊不禁道:“唤我做甚?牙疼了?”
“裕京的地里,还有我种的药呢!甘草、西红花、何首乌,我统统都看不见它们长成,好可惜!”
卫疏星蹭了蹭眼尾,颇为遗憾地打了个滚。
茹姨很理解她的遗憾,扭头端了盆温水来,又拿过妆台上的茶油罐子,道:“小姐想开点吧,以后啊,要你操心的小花小草,只多,不少??来,给你抹手了。”
茶油润而不腻,抹在手上可以使肌肤滋润,卫疏星的手已经不如往日细腻了,若不好好保养,只怕冬天会生疮。
值得庆幸的是,只要等药园彻底走上正轨,她就只忙种、收两季,大部分时间都清闲,不必每日辛苦。种药是个天长日久的活,她是主管,无需事事都亲力亲为。
卫疏星伸出双手,任茹姨给自己抹茶油:“茹姨,你见过大片大片的西红花盛开是什么样吗?”
“红色的?”
“不是不是,它开的是紫花!”
茹姨又道:“紫色的花海,定然很美吧。”
“是呀......”卫疏星的遗憾愈发深了,“我还没有见过紫色的花海是什么样。“
一提遗憾,女郎不免心事重重,她说不清在烦躁什么,只知眼前有一页一页的记忆翻过,一个一个的人影重合。
茹姨读懂她的愁思,便放柔了嗓音,俯身道:“小姐是在思物,还是在思人?若是思人,那我猜猜你思的是谁,大人,老太太,贺侯爷………………”
话至此处,卫疏星的眼皮忽然颤了颤。
茹姨便知道了答案:“我平日见小姐干劲儿十足,发愁也只愁药园的事,为何突然想起了侯爷?”
“我不知道,我也想问。”
卫疏星声音闷闷的:“我与贺玉舟和离这么久了,以后也不会经常见面了.......我若是还时常想起他,是不是很蠢?很浪费心神?”
茹姨默了默,就着衣裳蹭干了指腹上的茶油:“小姐又不是无情之人,念起从前的故人,再寻常不过了。何况小姐吃得饱、睡得香,把药园经营得也好,并没有因为贺侯爷耽误自己的日子啊。小姐为何要说自己蠢呢?”
“可是我想高高兴兴的嘛,我不想犯愁…………”
遗憾着遗憾着,卫疏星的困劲儿就涨起来了,两只手茶油尚未抹完,人已趴在榻上入了梦。
茹姨唤了几声,未能弄醒她,便给她披上毯,往她头颅下垫了只软枕,盼她能做个好梦。
九月下旬,药园赶在入冬前完成了秋季的播种工作,卫疏星就在玉陵的酒楼里摆了酒席,宴请同僚。
这是豪举义举,大家喝了酒吃了饭,都更敬服她,赞她大方阔绰。
算算时日,裕京的西红花该开了,卫疏星便时不时心痒,白日闲时画画,晚上也画画,画中尽是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海,是她曾经渴望看到,如今无法得见的美梦。
玉陵药园将来也会种西红花,可是意义不一样,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卫疏星亲手种的第一批花花草草珍贵了。
这日卫疏星从药园下值,叫人生火烧热水,她要洗个热水澡。
沐浴是日日都有的事,有时她甚至要一天洗两次,出汗的滋味太难受了,她可经不住太久。
才进房门,苏嬷嬷便捧着一只小盒子迎过来,开口便道:“小姐,贺侯爷寄了东西来,轻飘飘的,不知里头是什么呢。”
卫疏星心一动,贺玉舟寄的东西?
她不是嘱咐过,让他切莫常常写信来?那个呆瓜为何就是不懂她的用意?
转念一想,她八月中旬离京,如今是九月下旬,一个多月,贺玉舟只寄了两次东西......倒也不算频繁吧?
卫疏星咬了咬牙,接过苏嬷嬷怀里的小盒子,轻轻地将其打开??
盒底静静躺着一枝紫色的西红花。
香气幽微,花瓣已不再鲜活饱满了,却美得令人眼酸。
这必定是她亲手种的那一批!卫疏星顿时喜极而泣,笑声却仍是漏了出来,和眼泪一并往外冒,山泉水似的,根本止不住。
原来收获的滋味是这样的呀,甜滋滋的,幸福得无法言说。
盒子底部还有一封信,卫疏星打开来,只见信中仅有寥寥数语:
-药园花朵已开,赠予吾妹。
是贺玉舟给她的.....这第二封信,与许久前收到的第一封信大相径庭,情感平淡,字数甚少。
或许是贺玉舟怕她嫌?嗦,又或许是他也学着放下,总之,应当是好事吧。
卫疏星擦擦眼泪,抱着盒子冲出去,逢人便说这是她种的花,花开了,她也会种花,全是语无伦次的话。
在院中跑过一圈,卫疏星回到卧房,盯着贺玉舟的字看,他倒是有心,与她心意相通了,竟晓得她挂念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她应写一封回信。
裕京。
收到卫疏星的回信时,裕京才下过一场小雪,寒意逼人,这几日都冷得骇人,恐怕少不了坏天气了。
借着雪光,贺玉舟扬起了信封,试图看清圆圆写了多少话给他。
只可惜什么都看不见,信封厚实得很,大小姐就连写信都要用最好的纸。
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是装了东西。
他按住心口,将信的内容往最坏处想,可能只有一句感谢,可能圆圆的心会再狠一点儿,连西红花都嫌弃……………
信封缓缓开启。
“......西红花很美,已烘干制成书签,夹于话本中,必精心保存。多谢兄长想我所想,谢礼已附上,是你手指的尺寸,应当刚刚好。不必回信,遥祝安康。”
贺玉舟柔柔一笑,从信封里倒出那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原来是一枚白玉扳指,质地通透,晶莹无暇。
他不可抑制地欢喜,当即将其戴上,眸光痴痴。
圆圆的措辞,可以说是很温柔。
她感谢他、关怀他,虽告诉他不必再写信过去,可有了这份温柔,贺玉舟便能继续熬,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不要紧。
“侯爷?”邓蒙敲了敲门,隔着门说道,“雪斋请您过去用午饭。”
“这时候?”贺玉舟正沉浸在喜悦里,话音都是悦动的,听起来很是怪异。
邓蒙又道:“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侯爷很久不在家里吃饭了......娘子也在雪斋,侯爷去吗?”
自从酗酒的毛病再犯,贺玉舟就几乎没有在家里用过饭,更不用提和亲人吃一顿团圆饭了。
现在他虽竭力戒酒,却在某个意义上,又回到成亲前的样子,每日早出晚归,常常留在枢鉴司过夜,醉心于公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给他安排事情做,他便拿出十二分的心力;若无事可做,他就调出枢鉴司陈年的卷宗来看,绝不让自己有一刻清闲。
人一旦清闲了,就容易多想,一旦多想,他便不可能不想起前妻。
他不能闲下来。
“侯爷?”邓蒙见贺玉舟不吱声,只顾端详白玉扳指,遂出声提醒,“孙嬷嬷还在外头,等着去给老夫人回话。”
贺玉舟回过神,答道:“去,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每逢落雪,雪斋的山石就更显料峭嶙峋,雪斋嘛,最妙的当然是雪景。此景并不无聊,反而极有意趣,贺玉舟却无心细赏,大踏步地进了饭厅。
见到她,贺意嵘母女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玉舟,你笑什么?”
贺玉舟晃了晃左手,将那明晃晃的新扳指亮出来:“圆圆寄给我的礼物,好看吗?”
他炫耀的意味太重了,重到都不像贺玉舟了。
贺意嵘为此蹙眉,她的孩子她了解,长女争胜好强,长子内敛稳重,姐弟俩的性子全然相反………………
所以她的长子是怎么了?
贺意嵘早就从女儿口中听说过贺玉舟酗酒的恶习,她管过劝过,也看到儿子在慢慢地改正,可是她为何依旧觉得有不妥?
“玉舟......”贺意嵘幽幽启唇,“你近日还好吗?有没有心事?若是有想不通的,千万要和母亲说啊。”
“我一切都好,母亲不用担心。”贺玉舟道。
贺意嵘点点头,却在徐徐拂过来的微风里,嗅到一丝香气,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女儿的......这气味,不是香囊就是妆粉,还有可能是面膏一类的保养品。
于是她讶异地再度看向儿子,道:“玉舟,你身上用什么了?”
贺玉舟意识到她为何有此一问,却不好意思直说:“天气太干,我脸上皱巴巴的,绷得不舒服,除了点儿面膏。”
晋国的气候的确干燥,涂面膏不是稀奇事,否则皮肤皲裂了、起疹了更是痛苦,然而贺意嵘知晓,贺玉舟惯用的面膏是没有气味的。
贺意嵘还想再问,贺玉心已抢先一步,直接上手往弟弟脸庞摸了一把,旋即“哟”了一声:
“娘,玉舟抹粉了,还挺好闻的。”
面颊立时灼烫起来,贺玉舟乌眸稍动,匆匆扫过母亲和姐姐迥异的神色:“这段时日,我气色不好,入宫面圣不好看,得稍作保养。”
这借口,还真把贺氏母女给糊弄了过去。贺意嵘与皇帝不熟,贺玉心却算得上皇帝的朋友,知道陛下是最喜欢拿贺玉舟打趣的,因此这理由倒说得通。
不过,贺玉心多留了个心眼,冷笑道:“就只是怕见到陛下吗?没有旁人?”
贺玉舟面色微僵,未回答姐姐的问题。
“真的吗?我来闻闻。”
宝宜的鼻子不太灵,需得凑近了才嗅得到,她扒住贺玉舟的腿向上,努力怂了怂鼻尖:“哇,舅舅好香!是香舅舅!”
一家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宝宜却挠了挠头,落寞到:“我记得舅母身上也有这种味道,可是舅母出远门了......”
她未发觉舅舅愈发难看的面色,推了推贺玉舟的腿:“舅舅,你是不是和舅母吵架了,所以她才不回来?”
四岁的小孩子,暂时无法理解什么叫“和离”,每每她问起来,大家都说舅母只是出远门。
贺玉舟勉强撑起嘴角,摸了摸小侄女的头:“她只是,只是......”
宝宜哼了一声,蹬蹬跑回娘亲身边,嚷道:“臭舅舅!”
“?,不可以这么和舅舅说话。”贺玉心捂住女儿的嘴,黛眉轻拧,“宝宜,给舅舅道歉。“
贺玉舟却摇头:“阿姊,不怨宝宜。”
是他的问题,他确实是“臭舅舅‘‘臭夫君”,宝宜又没有说错。
又开始下雪,大雪纷纷乱乱,浓云遮蔽天光,照这情形,今日怕是放不了晴。
好不容易热络起的气氛,怎能轻易冷下去,贺意嵘命人关好窗户,莫要让冷风漏进来,又道:“都不要说旧事了。你们姐弟许久不在一起相处,今日都喝点儿酒吧。”
贺玉舟头痛,加之他还在戒酒,故意以茶代酒,与家人们喝了几杯。
宴席未散,就有家仆火急火燎地来通报,说道:“不好了,玉陵好像瘟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