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发沉,偏偏脚底下轻飘飘的,犹如踩在云端上,卫疏星自然而然地恐惧,立刻就想要哭,但她忍住了,并未让泪落下来。
门,被她扑通一声关上,她回想着康健之人会有什么样的体温,将手背抵上额头,试探一次、两次…………………
卫疏星静不下来心,无法断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发烧,就连背后的冷汗,也说不清是如何冒出来的,也许是她太害怕了,也许是发烧所致。
她喉咙里呜咽了两声,跌跌撞撞跑到窗边,见锦绣在院里踩影子玩,立刻叫道:“锦绣,锦绣??你快去找你娘!”
锦绣以为她有什么事儿,放弃了踩影子游戏,要到窗边来,卫疏星却大声喝止住她:
“你不许过来!快去,找你娘来!”
“哦,哦!”锦绣懵懵懂懂的,一溜烟跑开。
茹姨来的时候,卫疏星已将门从里面锁好,只留了道窗缝。
她用手帕捂着口鼻,只需往窗边那么一站,茹姨看一眼,眼泪急得就要冒出来:“小姐!“
卫疏星极为勉强地笑了笑:“茹姨,你先不要慌,听我说......疫病不是治不好,你出门打听打听,肯定有治好的例子,这几日咱们听得可多......”
话未说完,卫疏星已潸然泪下,她娇生惯养的,从来都是别人哄她,如今她怀疑自己生了病,怕都来不及,还要安慰茹姨,她真的忍不住不落泪。
茹姨想从窗缝里伸手进来,奈何卫疏星后退一大步,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
“我每天打太极、喝补药,身体比以前强、工疏星继续说,也继续哭。
言至此处,她说不下去了,眼泪鼻涕一起冒,脸庞很快布满红色,千言万语只憋成一句泣不成声的“家里的事就麻烦你了”。
茹姨听完,也抹了两把眼泪,哽咽道:“我明白的,家里的事小姐不要担心,药园里我也替你告假。你可还有其他的事?这几日你又吃什么药?”
她等了好一会儿,因为卫疏星哭得不像样,吐字时含含糊糊的,根本听不清,非得缓过来些,才能好好说话。
“玉陵不止存仁堂一家铺子,茹姨,你到其他药铺里,瞧瞧他们开了什么样的方子治疫病,最好能请个大夫回来......”卫疏星还惦记着在药方里搞鬼的事,“你自己也要多保重,看好锦绣,别让她乱跑。”
茹姨重重点了两下头,去办卫疏星交代的事。
她的脚程很快,跑了三家药铺,带了三张药方子回来,却没有请回大夫:“城里哪还有大夫啊?都被请走了!”
卫疏星说没事儿,她自己也能学着看方子。
然而她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所有的药理知识基本都是纸上谈兵,更没办法给自诊是否真的染了病。
万幸,她还有兵可谈,身边又有卫所编药典的手稿。她便拖着头晕眼花的身子,慢慢研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又唤了茹姨来。
茹姨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始终未走远。
卫疏星道:“这两家的方子,我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另一家的房子应当无功无过,不去买也罢。茹姨,你就去前两家抓药,不要一次抓太多,城里其他百姓还要买的。”
茹姨领了命,却不愿意立刻走:“小姐,你让我摸摸额头吧,我得知道你烧得厉不厉害啊。我俩都戴着面巾,不会有事的。”
犹犹豫豫的卫疏星斟酌再三,还是从窗中探出一点脑袋,茹姨掌心的温度柔柔落在她额头,轻得像要哄她睡觉了。
“不是很烫,不是很烫……………”茹姨抽噎了一下,将手收回,“小姐先不要睡,喝了药再睡。我很快便回来。”
药当然要吃,卫疏星就强撑着等药抓回来、熬成汁。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口药下肚了,她已不剩多少力气了,扶着墙摇回床上,一头栽倒,费了半天劲儿才爬出个舒服的睡姿,将布娃娃小星抱在胸口,沉沉睡了。
夜间起了风,卫疏星房里的贝壳风铃便随风摇曳,叮当叮当??在这满屋的叮当声里,蓦然“吱呀”了一声,从窗口慢悠悠爬进来个人影,竟是茹姨。
茹姨打理好了府里的大小事,哄睡了女儿,唯独对卫疏星放不下。
她是真怕卫疏星烧着烧着,把人给烧没用了,哪怕是翻窗子,也得过来看一眼。
蹑手蹑脚地靠近床边,见卫疏星睡梦中还蹙着眉毛,茹姨一阵心疼,连忙试探她是否退烧了。
还好还好,额头不算太烫,应当只是低烧,远没有高烧吓人。可是一直拖着也不是事儿,明日还是得想办法请个大夫来诊断,哪怕花大银子也要请。
茹姨用毛巾浸了遍冷水,覆到卫疏星额头上,但愿能让这孩子睡得好一些,兴许睡饱了,病就自己好了。
做完这些,茹姨便频频地给卫疏星换冷毛巾,后半夜才离开。
翌日又是雪天,且比前几日的雪更剧烈,更汹涌。
晋国雪景是名胜,南殷西魏与周边小国年年都有不远万里的旅客,只为一观美景。
而在这难得的绝景里,玉陵一具一具地烧着死人尸体,整座城早就人心惶惶了,成日里都有人想冲出城门,却又被官兵拦下来。也有胆大的人想借内河游出城逃命,奈何冬天水温太冷,人下去没游出几步路便要冻僵,不下河还能图个侥幸。
卫疏星昨天睡得早,今日却是被叫醒的。
眼一睁,床边坐着茹姨和一个不认识的白胡子老头,她吓了一跳,连往后缩:“我会传染给你们的!”
她分明从里头锁了门,这俩人是怎么进来的!
茹姨连声说没事,让卫疏星不要管她们说怎么进来的,心急如焚道:“小姐,快让大夫给你诊脉,看看你到底是什么病。”
对,看病要紧,卫疏星抚了抚心口,配合白胡子老头的问诊。
那白胡子老头的神情愈发严肃,边捋胡子边叹气:“也许是疫病。”
“也许?”茹姨急了眼,“你是我花大银子请来的,你得给个准话!”
卫疏星握住茹姨的手腕,颤声道:“大夫,你也不能断定我是不是病?玉陵可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从前是有的,后来她们家出了点儿事,都死绝了......”白胡子老头支支吾吾的,“便没有医术称得上高明”的人了。”
卫疏星愣了愣,从枕下掏出三张药方:“那么药方你总会看吧?”
白胡子老头接过纸,仔细端详,得出的答案与卫疏星别无二致:“头两个方子好,第三个不行。”
如此便好,卫疏星又问白胡子老头旁的事:“城里的存仁堂你可了解?“
“存仁堂近日换了掌柜,其余的,我倒不太熟。”白胡子老头答道。
城里的大夫太难找了,卫疏星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请白胡子老头给府里的其他人也诊治一番。
拿钱就要办事,只是白胡子老头嘴贱,临别前非要着胡子,冲卫疏星说两句:“娘子,你这气色和得了疫病的一模一样,你八成跑不了,就是疫病。”
“不许胡说八道!”茹姨恨不得拿剪子剪干净这老头的胡子,袖子一撸,将人推出门外。
她心里没有着落,还想扭头再安慰卫疏星,却不想尚未转身,脊背上就多出一道逼着她向外走的重量。
“???”茹姨本能地抗拒,再定神时,卫疏星已爆发出极大的力气,将她硬生生推出门,还扑通给门上了锁。
“茹姨,如果我真是疫病,我不想传染给你。我们除了必要的交流,还是减少接触吧!”
卫疏星用后背抵着门,装作听不见茹姨的呼号。她怕得瑟瑟发抖,膝盖一个劲儿发软,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呆呆盯着天花板瞧。
她真够不走运的,才来了玉陵多久,药园子里的第一批药都没熟,怎就染上疾病了?
万一她抗不过去,死了,被官府拉去烧成灰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未免太不体面,这怎么成?她其实想要金丝楠木做棺材,墓碑得用汉白玉的,坟头不能少贡品,得放她喜欢吃的……………
“呸呸呸!”
卫疏星蓦然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她怎么竟想坏事呀!
八字还没一撇,她的病还没定论呢!
她不能死,她得挺过来,十八九岁远远没有活够,等她将身体养好了,得请个大长假,游山玩水去。
如若她真死了,她的亲人朋友该多伤心,娘亲,姥姥,哥哥,茹姨和锦绣......还有另一个姓贺的哥哥,肯定都会悲痛万分的吧。
卫疏星扶着墙站起来,试图打一套太极拳,可惜她浑身都软绵绵的,只余三成力气,还没动几下,泪水就糊得看不清前后左右了。
第四日,卫疏星低烧依然没有退,却也没有进一步恶化。
她听闻许多染了病的人也是这样,最初都是发烧、咳嗽,后来悄无声息的,便一命呜呼了。
卫疏星一半觉得自己真染上疾病,一半还心存侥幸,别无办法,她自己的病都没好,总不能出去为祸四方,故而一连四天都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要紧事或是吃饭喝药,不予开门开窗。
这日她正卧在榻上闭目养神,却突然听见一阵哭声,是锦绣的声音:
“小姐!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卫疏星一个骨碌爬起身,一步步摸到窗边,没有开窗:“咳咳......锦绣,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死?”
“我听其他人说的,她们说小姐染了怪病,活不长了!”锦绣拼命拍打着窗户,“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
卫疏星绝对不可能答应:“我只是风寒,不会死人的………………咳,你找你娘去,千万听你娘的话。”
“小姐骗人,你让我进门吧!锦绣可以给你解闷,陪你玩,锦绣还带了糖!”锦绣难受的时候就吃糖,吃完甜滋滋的东西,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不需要你陪我玩!我不会死!”卫疏星太过激动,一连咳嗽了好几阵。
锦绣为她的咳嗽声吓破了胆,干脆两只手一起用力,将窗户拍打得啪啪响:“让我进门!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妹妹要听姐姐的话!”
她想吃花生糖酥,卫疏星答应了,她想摸一摸水牛,卫疏星答应了,只有眼前的这件事,卫疏星真没有办法答应。
病了四天,卫疏星就悄咪咪地哭了四天,现下她又开始了,且捂着嘴,不愿意让别人听见。
拍窗户的声音不绝于耳,许久过后,门外响起茹姨的声音,她大抵是强行拉走了锦绣,却又很快折返回来,嗫嚅道:
“小姐,锦绣给你的糖......都软了。”
卫疏星接过糖,剥开一瞧,竟是颗牛皮糖,粘牙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扬了下唇角,将牛皮糖整颗喂进口中,慢慢嚼烂。
当天晚上卫疏星做了梦,是美梦。
梦里她们一家人从未分开过,卫淳始终陪着她长大,锦绣也健健康康的。她有个姓贺的青梅竹马,十七岁这年,她和青梅竹马成了亲。洞房花烛夜,他挑起她的盖头,脸庞烫得发红,说你真是好看,我永远都跟着你,不和你分开。
卫疏星没有醒,却不自觉地笑出声。
喜悦之余,仿佛有人碰了碰她的指尖。
她从梦中惊醒,窗外是漫天的大雪,她甚至能听见雪花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借昏黄的烛火一看,身侧坐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容色疲惫,眼眶遍布血丝,乌眼圈更是重得吓人,连胡子都像许久没有刮。
“圆圆......”贺玉舟嗓音沙哑,轻轻握住卫疏星的指尖,“我来晚了,我来找你了。”
卫疏星眉心一蹙,若然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