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陵虽处南方,却也早早地入了冬。
卫疏星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一直精心养着,近一年来虽很少生病,但怠慢不得,尤其是在冬日里。
药园一面临山,一面傍水,连卫疏星这个对风水所知甚少的人,都要胡乱夸一句“好风水”,其实她哪里懂得此地的风水好坏,瞎说罢了。
播种工作完成后,卫疏星彻底轻松下来,每日督促手底下的人巡视好药园,该打虫的打虫,该浇水松土的就浇水松土。
难怪人人都想升官呢,做药园主管可比做个普通的药园师轻松多了。
趁着正午的太阳好,卫疏星也不坐马车回家,美曰其名要晒晒太阳,便弃车步行。
药园修在郊外,郊外嘛,自然没有多少建筑,一眼望过去全都是草木土地,卫疏星便牵着锦绣,专门踩自己的影子走。
正午影子短,她们俩走得就慢,许久也没走出两里地。
只听不远处“哗”的一声,是牧水牛的农民赶着牛群靠近了,锦绣对水牛这种庞然大物很感兴趣,立时就要冲上去:“小姐,牛!”
“不行!”卫疏星嫌弃牛身上的味又臭又重,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遂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牵住锦绣,“你没轻没重的,把牛惹毛了,它要顶你的。”
这话锦绣从前就听过了,当时裕京药园才扩建过,她看见园子里的耕牛,也是这般兴奋,非要摸一摸,却被卫疏星以同样的理由制止。
锦绣使劲儿撒开卫疏星的手,气恼道:“我又不咬它,它凭什么顶我啊?”
“它又不是人,你和它讲道理有用吗!”卫疏星送开捏鼻子的手,双臂一齐抱住锦绣,“不要去嘛锦绣姐姐,咱们回家,我让王婶做萝卜肉丸给你吃呀。”
“你还知道我是姐姐!既然我是姐姐,妹妹就该听姐姐的!”锦绣真是气坏了,脸憋得通红。
见她如此,卫疏星没有办法,使用手帕捂住了口鼻,与她约法三章:“牧民准你摸,你才能摸,不能太大劲儿,不能拽牛尾巴。摸完了牛,就不能摸我了,臭死了!”
锦绣没有不答应的,欣然应允。
卫疏星便带着自己的好姐姐去问那牧民,牧民见两人都是富贵人家打扮,还纳闷呢,好端端的,怎就看上他的牛了?
可他到底同意了,于是锦绣便有了和水牛接触的机会,从头摸到尾,眼看着就要摸到牛屁股了,卫疏星忙拦住她:“牛屁股摸不得呀!”
反正马屁股是轻易摸不得的,想必牛屁股也一样,这两样牲畜急了眼都踹人。
不让摸牛屁股不要紧,锦绣照样玩得高兴,只是和水牛一起相处久了,身上给腌出了臭味。
故而剩下的路上,卫疏星便不愿意再牵着她了,一个人急三火四地冲在最前头,生怕自己变成臭圆圆。
一溜烟跑进院的时候,茹姨正在晾衣裳,见卫疏星像是跑回来的模样,她深深点了两下头,提议道:“小姐多跑跑就对了,就当强身健体,可别染了风寒。”
“才跑这几步路,相当于临阵磨枪,能有多大用?”卫疏星没把茹姨的话当回事,转头就扯着嗓子喊王婶,“王婶儿,婶儿??”
叫了没几声,王婶就从厨房里钻出来了,前几个月她回老家奔丧,奔完就回了裕京,未料没过多久,便再次南下:“?,小姐,我在这儿呢。”
卫疏星道:“你熬点儿小柴胡汤,给府里的人分了喝吧,大家都别生病。我写个方子给你,这就让人上街抓药。”
小柴胡汤难喝,熬好后想喝的人就喝,不愿意就罢了,卫疏星并不谁非得喝这东西。
如此过了几日,玉陵也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漫天碎琼纷纷扬扬地落了整夜,早晨曦光一照,炫目耀眼,美不胜收。
寒冷的日子,更加不想起床,卫疏星舒舒服服地抱着布娃娃,脑袋使劲儿往被窝深处钻。
她知道外头天亮了,偏偏她本就有赖床的习惯,别说当药园主管了,即使是穿龙袍......那也改不了啊。
“小姐,快起来,外头雪把路住了,去药园不好走。”
卫疏星哀声连天地探出头,揉了揉眼,困惑道:“我记得今日是苏嬷嬷来照顾我呀,茹姨,怎么是你来了?”
“苏嬷嬷染了风寒,病倒了。”茹姨娴熟地将卫疏星的衣裳披到熏笼上,等到熏暖和了,上身就不凉了,“府里一下子病了三四个人,真是倒霉倒成一串了。”
“可请过大夫了?”卫疏星关切道,
“请了,大夫也开药了。”茹姨叫卫疏星放宽心,不必太挂怀,“待会儿你出门的时候,将帷帽戴稳,又能挡风,还能挡病。”
这是当然的事,每年冬日里,卫疏星都是这样出门的。
将自己裹成粽子后,卫疏星便挪进马车里,一路往药园去。
她还没有见过雪后的玉陵,是以也不怕冷风了,挑着车帘到处看,且暗叹此处与崔州、裕京的雪景十分相似,枯树、白屋檐、卖烤红薯的小贩,统统别无二致。
唯独一点不同,那便是街市里咳嗽的人格外多,途径药铺时,这咳嗽声简直不绝于耳了。
卫疏星便狐疑地再度挑起车帘,却不想大吃了一惊:“药铺里堵了这么多人?都是生病了,来买药的?”
问完这话,她便意识到自己是明知故问了,不生病的人来药铺做什么呢?闲得慌吗?
茹姨在她身侧,忧心忡忡道:“好吓人。小姐,要不你请几日假吧,我瞧这家药铺里都挤了二三十人了,城里肯定不止这一家铺子如此??这得有多少人得风寒啊?”
卫疏星犹豫了几瞬,即使药园才起步,未种多少药下去,若是无人看管,全都冻死,那不就白种了?
她不愿心血付之东流,遂答道:“还是先去药园看看吧。”
药园。
玉陵药园的制度参照了裕京的,采取轮休制,药园师三人一班,上三休三。才到药园,卫疏星便听闻今日值班的三位药园师病了两个,只有云岫安然无恙。
云岫便是当初招募考试的首名,卫星在裕京时的同僚,也被派遣到了玉陵来。
“为何都病了?方才我从城里过来,看见药铺医馆都挤满了人。”卫疏星犯起嘀咕,“一传十十传百,真真骇人极了。”
云岫却道:“轮班的事该怎么办?到时候可别都病了,就剩咱俩了。”
“呸呸呸,云岫姐姐莫要说丧气话。”这是卫荃教卫疏星的,说了丧气话,就得吐三下唾沫,把坏运吐掉,“大家都平平安安的,生什么病?”
云岫可不信这一套,况且她对卫疏星担任药园主管是有不服的,因而略带了些不易发觉的不屑,道:“生不生病,可不由你我说了算。”
卫疏星真就未察觉云岫的情绪,只顾点头:“也对。云岫姐姐,你也要多多注意身体,可以抓几幅小柴胡汤喝,预防风寒。你要药方子吗?我写给你呀。”
这主意不错,云岫没有拒绝:“那便多谢卫主管,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啊。”
卫疏星便提笔给云岫写药方,她娘是太医,可她对医术却知之甚少,只会背一些常见的药方,偶尔还能派上用场。
药方写好了,云岫再次谢过,妥善地收好:“我回家便去存仁堂抓药,那儿的口碑好,我看很多人都是去存仁堂的。”
存仁堂??今日从云岫口中听说了它,卫疏星回家路上便注意了这家药铺。
门面不大,来这儿抓药的百姓却络绎不绝,约莫是真的有极佳口碑。
过后的几日,药园就只有卫疏星和云岫两个人轮值,她们无事可做,索性由卫疏星唤了侍女护卫来,一窝人推牌九玩,要么就是到河边上打水漂,总能解闷。
而城里感染风寒的人却越来越多,卫宅病倒的人竟有原来的三四个,慢慢涨到七八个。
谁都没往严重的事态上想,直至某日清晨,城里不知是谁凄惨地叫了一声:“死人了!病死人了!”
玉陵的百姓们由这一声“死人了”,坠入恐慌中,都说这不是普通风寒,是能害死人的疫病啊!
当地官府终于重视起此事,按照疫病来处理,严格封城。
于是卫疏星便没法子出城去药园了,她在家里急了半日,生怕哪棵药没照顾好,白白地死在了这个冬天。
从此玉陵只许进不许出,只派了信差八百里加急到裕京报信。
又在这时,城里又有另一道声音:“存仁堂的药好!我吃了存仁堂的药,三天便痊愈了!”
本就病患众多的存仁堂,被拥堵得更加严重,堪称水泄不通,连官府都派人来维持秩序。
卫宅也有人去那儿买药的。
苏嬷嬷病了好几日,一直都未好,卫疏星很是记挂,便从护卫里选了个身强力健的,嘱咐道:“你去存仁堂抓几幅药回来,去的时候好面巾,回来后赶紧沐浴,把穿过的衣裳都扔了。”
即日起,卫疏星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她的身子冒不起这个险。
………………紧接着又死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十个人,尸首通通拉去焚烧填埋。
卫疏星晚上睡觉,似乎总能听见哭声,喊娘的,哭爹的,也有人嚷着“我的孩子”的。
她不确定这些哭声是否真与自己一墙之隔,却真切地同情与恐惧。万一宅中死了人怎么办,万一这病传去了崔州怎么办,万一......那些死了亲人的人,以后就没有完整的家了,多可怜。
极巧合的是,那家名为“存仁堂”的药铺又有了新动静,城里死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十个人都时候,它竟宣称治好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
恐怕那家铺子真有神医吧?
可是为何家里染病的人始终不见痊愈的迹象?卫疏星想不通。
她焦心得很,急道:“我要去看看苏嬷嬷。”
“这不行!”茹姨拦住她,“苏嬷嬷有人照顾,小姐又不会治病,去也无用。万一她过了病气给你,更是不好。”
“我前几日去了,不也是好好的!”
“这不一样,那时我不知道是疫病!如今我知道了,必不可能许你冒险!”
卫疏星急得一屁股坐回榻上,活似热锅上的蚂蚁:“那我隔着窗户看一眼,我不进去。”
茹姨终是答应了她:“这倒行,小姐戴好面巾,咱俩一起去。”
卫宅里病着的人都被隔开了,免得一传十十传百,听说城里也是这样做的,只是还要残忍些,有许多人连照顾都得不到,直接病死,被火烧成了灰。
卫疏星来得巧,刚好有待女送药过来,她也好奇存仁堂卖的到底是什么神药,便拦住这侍女,道:“你等会儿,给我尝一口。”
她的舌头最灵,不说尝出每一味药,尝出七成总没有问题。
苦味入喉,卫疏星蹙了下眉毛,难以置信似的,又喝了第二句,依旧是那副困惑神色。
“小姐,怎么了?”待女有点儿怕了,“是不是火候没控制好?”
卫疏星摇摇头:“你先别给苏嬷嬷吃这药。茹姨,我书房里有本我娘的手稿,你快拿过来。”
卫淳的手稿很快取过来,卫疏星翻了翻,万幸这本尚不完善的手稿已编纂好了黄芪。
她凝眸,一字字默读道:“黄芪,气虚者禁用......”
卫疏星大为不解:“既然如此,存仁堂为何在方子里加了大量的黄芪?一个个都吃成气虚血虚了,还治什么病?”
她怕中途有环节会出问题,忙命侍女把尚未熬煮的药拿来,一瞧,里头果真有份量不轻的黄芪!
卫疏星恼得脸都红了,她得弄明白这中间是否有误会,到底是存仁堂不慎给苏嬷嬷抓错了药,还是他们丧心病狂,故意开害人的方子!
她也不顾茹姨的阻拦,在面巾外又戴了帷帽,奔去存仁堂。
疫病闹得人心惶惶,百姓们出门多半是买药,其他药铺门可罗雀的时候,存仁堂前却挤满了人。
卫疏星好不容易挤进去,对柜台后的伙计道:“我要找你们掌柜,你们好像给我家嬷嬷抓错药了。”
她说得太直接,半分迂回都没有,那伙计当即冷了脸,道:“抓错药?怎么会呢?娘子,您具体说说。”
周围的百姓亦是都懵了,倘若存仁堂给人抓错药,那还得了!
卫疏星把苏嬷嬷的还没有喝药摆出来,指着牛皮纸上的“存仁堂”三个字,证明这就是他家开的药,而且封绳还在,是没有拆封过的:
“你们在药里加了大量的黄芪。气虚、血虚的人大量服用黄芪,只会越治越病。现在我要拆药包了,诸位给我做个见证。”
药包拆开,卫疏星迅速地拨出黄芪,高高举起它:“这就是黄芪!你自己看看你们放了多少!我可没有故意讹诈你们,诸位若是不信,不妨看看自己的药包!”
话音刚落,趁百姓们尚未议论起来,便从存仁堂内室里走出来一名年轻女子,不紧不慢道:“抓错药?怎会如此?”
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瞧了眼卫疏星打开的药包,竟笑了笑:“抱歉,这位娘子,我家的生意实在太好,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您统共抓了几副药?我将钱赔您。”
“我不要你的钱,”卫疏星甚是不悦,“我只是想让你们注意点儿,切莫害死了人。”
年轻女子止不住点头,将双手一拍,高声道:“诸位乡亲们,未免疏忽,耽误大家治病,以后若有人发现我们存仁堂抓错了药,咱们错一赔三!”
“放屁!”卫疏星极少说这么不文雅的话,“你们抓错的药若是害死人了,难不成你们还能赔命!”
她索性抓了一把黄芪,推开人群站到凳子上,声音比年轻女子还要大:“存仁堂或许当真无心,才会抓错了药。但是,诸位请记住这味药的样子,它名为黄芪,不能吃,只会越吃越病!”
说罢,卫疏星扑通一声跳下凳子,马上就有人自觉地给她让路,她便大摇大摆出了存仁堂,只剩那年轻女子口干舌燥地与百姓们解释。
经此一事,卫疏星便不许府里的人再去存仁堂抓药了。
她打算明日就派人抓几幅不同药铺的方子回来,即使她的医术没有到断定药方有多么高明的地步,而哪些药于治病无益,她却清清楚楚。
然而今日暮色才至,卫疏星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浑身冒虚汗。
她猜,自己大抵也染上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