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屋里生着火,窗户是留了缝的。落雪声、夜风声都从那条细微小缝灌进来,卫疏星微弱的哭声,却从缝隙里渗进夜色里。
卫疏星哭得止不住,泪水好似灌进喉咙,连哭声都带着酸涩,她回握住前夫的手,脸往他掌心里埋:“贺玉舟......“
这含糊不清的三个字,贺玉舟极力分辨明白了,是他的名字。
分明是他最熟悉的字眼,却咒语一般,慢慢融化了他,让他坐不端正,慢慢俯下身,只和卫疏星隔了一拳距离:“我在的,圆圆。”
“贺、贺玉舟,贺玉舟......”卫疏星上气不接下气,继续呼唤他,好像只要将这名字念出来了,她的委屈便没有了。
贺玉舟心如刀绞,任她慢慢浸湿自己的掌心,温声道:“我就在这儿,我不走。圆圆,不要哭了,好不好?”
两人分别时,还是盛夏,在裕京清晨的城门前,女郎白净的手攥住了他衣袖,如今竟已是下雪的季节了,为何这么久,为何这么久啊?
贺玉舟的泪也落下来,与卫疏星的融合一起,于雪夜里化作一点温热。
哭声渐弱,卫疏星缓过来些许,不再大哭了,仅陆陆续续地抽噎。
她没有说话,一心将贺玉舟打量着,忍不住探出手,对方便低下头,让她摸摸自己的胡子。
………………好糙,剌剌剌的,卫疏星缩回手,继续看他,她不知贺玉舟是何时弄得这么狼狈的,是他奉命离京查案的那几个月吗?是他从京城赶到玉陵来的途中吗?
“你怎么回事,瘦了好多......”卫疏星撇嘴,话尚未问完,便突然意识到自己状态,几乎是从床沿弹开,“你快出去!我有病,会传染给你!”
贺玉舟慌忙按住她,怕她磕着碰着,又要多受一重罪:“不要乱动,圆圆!你生病了不能没有人照顾,我照顾你,我留下来照顾你。”
“你该照顾好你自己!咳咳??“卫疏星太怕他人因自己染病了,惶恐地推搡着贺玉舟肩膀,“快出去!”
贺玉舟绝对不肯走,趁着卫疏星弹坐起来,他强行捏住她手腕,急道:“都咳成这样了,还想赶我走!圆圆,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告诉夫君......”
“夫君”两个字出声了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寂静,目光在流转中接触了一瞬,便匆匆地错开。
见卫疏星不乱动了,贺玉舟赶紧倒了杯水来,乖乖系好面巾,免得卫疏星再赶他走:“喝杯水吧,圆圆......朝廷派了几位太医来,卫姨也在其中,她的脚程比我慢,明日一早应当就到了。”
“我娘?”卫疏星红通通的眸子划过一丝光亮。
“嗯,卫姨放不下心你,求了太后娘娘,许她和旁的太医同来玉陵。”贺玉舟指了指女郎手中的茶杯,“不烫,你尝一口试试。
的确不烫,甚至还有一丝丝的甜味,卫疏星每抿了一小口,便要看一眼贺玉舟,如此反复多次,水没喝多少,反而将贺玉舟的心看乱了。
贺玉舟为此紧张,他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途中即使休息,也不过睡两三个时辰。不必照镜子也知道,他定是狼狈不堪得没眼看了......
他窘迫地垂首,将脸庞藏进阴影中:“不要看我了,不好看。”
嗯,这倒是实话,卫疏星发了好几天低烧,没有太多的力气安慰她了,喝完水便重新卧进被窝,喃喃重复道:“我要睡觉了,我要睡觉了......”
她安生地休息是件好事,贺玉舟却愈发惶恐。
他想说他近些时日都有好好保养,不是卫疏星今日看到的这样丑,他只要稍稍收拾,就能扮出离京前的六七分的风采。
还想说他不是丑男人,他能打扮的......
“对了贺玉舟!”卫疏星又一次记起事情来,硬生生拽着贺玉舟走出伤怀。
贺玉舟一惊,此刻聚精会神听着她交代。
“城里有家名为存仁堂药铺,听说能治好疾病,百姓们日日都去买药。可我看过他们的药方,用药有点问题,会越治越病......咳咳!”
“坐起来喝口水。不着急的,你慢慢讲。”
卫疏星又道:“掌柜却说是疏忽抓错了药,我却觉得不对劲儿,这几日我病得稀里糊涂的,没有再管......”
“你已经很厉害了,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发现。”贺玉舟柔柔一笑,为她掖好被角,“若存仁堂居心不良,是该受罚,我会去查这件事。圆圆,你可保留了证据?”
卫疏星便为他指了条明路,苏嬷嬷抓回来的药尚未吃完,还有几包,语罢,她再度抓住贺玉舟袖口,细声道:“静川哥哥,你一定要当心,切莫染病,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胡子也不刮………………”
“放心,放心,”她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等着太医们抵达,贺玉舟希望她能少说话,多睡觉,“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照顾你,好不好?”
卫疏星点头,冲男人挥了挥手,这就是临睡前的告别。
贺玉舟等着卫疏星睡着才起身,他熬了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是该尽快休整一番。
眸光一转,视线竟被书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六只小猴子石雕所吸引,旁边,还放着他赠予卫疏星的福娃娃。
卫疏星的书桌从来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什么小摆件、小娃娃,轮番往上放,既能出现于此,那便是钟爱了。
贺玉舟摸了摸那只胖乎乎的福娃娃的,情不自禁笑了笑。
他巴不得自己就是这只福娃娃,光鲜亮丽的,每日与卫疏星在一起,心上人若是高兴了,就来碰碰他的脸。
贺玉舟叹了声气,将这些娃娃按原来的位置摆好。
方才他脱口而出,自称为卫疏星的“夫君”,这称呼太陌生了,却昭示着他的心愿,他希望自己和娃娃一样,也能回到原来的位置。
做她的兄长……………实在太不习惯了,想抱的时候不能抱,想亲的时候不能亲,连手,都只能碰一碰指尖。
贺玉舟碰碰左脸,冰冰凉,兴许是夜风吹的吧。
他轻轻关上门,隐入夜色中。
睡醒后,卫疏星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否则她怎会看见母亲坐在一旁呢?
“......?“
卫疏星颤巍巍唤了声,额头便被卫淳的手覆上来,触感无比真实,这不是梦,是真的!
“圆圆,是娘来了。”卫淳捧住女儿瘦了一圈的脸,鼻尖发酸,强忍着才没有哭,“你醒了便好,我们不耽误时间,都不要哭,你先告诉娘,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风尘仆仆地赶来,卫淳已经疲惫不堪,进城后还来不及休息,先诊治了一匹危重的病人。好心的同僚愿意替她分担,建议她先探望一眼女儿,她才有空到卫宅来。
卫疏星坐起身,明白卫淳的担子重,所以她该忍住眼泪,不要浪费功夫:“是四天前的傍晚......最开始是头昏,紧接着便发低烧、咳嗽。”
“可有口干舌燥吗?心慌不慌?咳嗽有痰呢?”
“都没有!”
卫淳心中了然,开始为女儿诊脉,她原本严峻的神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缓和,终至眉心完全舒展:“圆圆,你不像是疫病。”
卫疏星“啊”了一声,懵懵地咧开嘴:“当真吗?”
“我仅是说‘不像”,尚不能完全断定。我们太医院还在了解疫病患者的情况,但你的表征和他们的确实不像,脉象也不同,倒更像是阴虚后又受了凉。”
女儿这边暂且能安心了,卫淳急着走,城里还有许多病人等着她:“我嘱咐人给你抓药,熬些粥给你吃。你不要放松警惕,若是情况恶化了,到城里找穿红袍子的太医,哪位太医都行。”
卫疏星的脑袋连点直点,嘱咐卫淳务必当心。
......太医来了,玉陵的情况定能慢慢好转,她目送卫淳出了门,却想起另一个人来。
贺玉舟哪里去了?
存仁堂的事不难查,问几位家住附近的百姓便可。
原来存仁堂新换了掌柜不到两个月,且新掌柜是玉陵的生面孔,从前并无几个人见过。
此事蹊跷,一个新换了东家的药铺,为何在疫病蔓延之初,便咬定自己有法子治病?莫不是趁机揽财?
贺玉舟倚着冷峭的石墙,静心思索,若真是为了揽财,那么特意添一味黄芪到药方里便有理由了。
我虚假宣传我的药能治病,却并非真心要给你治,只是为了赚你的钱。不仅如此,我还要拖着你的病,不许你痊愈,你便只能一直给我送银子??存仁堂若真有此心,那还真是歹毒!
石墙太冷,贺玉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向街对面眺望,存仁堂里依旧挤满了人,若从没有病人在买了他们的药后痊愈或缓解,他们的口碑早就烂了。
他默了默,眼神一睨,手底下的七八个的枢鉴使便打起了精神,听他下达指令:
“都扮成普通百姓,去买存仁堂宣称能治病的药,每人买个两三副便够,快去快回。”
贺玉舟自己也在其中,只不过他进门偏晚,其余的枢鉴使已完成任务,买好了药,他还在苦苦地排队。
兴许是他个子足够高,往人群里一站,足够惹眼,尤其在铺子里的病人都买到了药,人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便愈发地夺人眼球了。
昨晚卫疏星睡熟后,贺玉舟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胡子也刮得干净,他排队排得百无聊赖,想着闲时见了卫疏星,要同她说些什么………………
“今天的药不够卖了!”
柜台里的伙计蓦然高声喝了句,引得贺玉舟抬起头。
“不够卖?你们不是药铺吗,我们都等着你们的药治病啊!”有买药的百姓着急了,扯着喉咙质问。
贺玉舟心里划过一丝狐疑,发现这伙计额头冒汗,嘴唇轻轻地发抖。
再朝内室的门帘一望,见那块深色帘布余有涟漪,便知在他走神时,有人穿过了门帘,出入过内室。
直觉像凛冽的风袭来,贺玉舟猛然觉得答案就在内室之中,遂按住腰间的剑鞘,纵身翻过柜台,一记箭步冲进内室中。
内室里已人去楼空,谁都不在,蹊跷果然就在这里!
只不过,内室里的人为何要逃?他们怎知有人冲他们而来?
存仁堂的伙计被当场扣住,贺玉舟派了枢鉴使去追其余的人,他要借玉陵的府衙一用,审问嫌犯。
存仁堂的伙计姓赵,族中排行第三,人称“赵三”。
连正儿八经的审讯都未走几步,贺玉舟只是略作威胁,赵三便扑通跪在地上,什么话都招了:
“八月份的时候,从城外来了一个女人,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的,说要借我们药铺一用。他们有刀有剑,我们掌柜不敢不答应啊!”
贺玉舟问道:“借你们的药铺有何用?“
“我偷偷听到过,那女人和两个手下在说什么“河水”投毒“疫病”之类的话,我想,这次瘟疫八成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赵三一把鼻涕一把泪,生怕说少了,小命不保:“他们还编出假药方,其实那药方根本不能治病,只会催得人快点死!”
“你们将真假方子混在一起卖?”贺玉舟有了论断,“真是丧心病狂!”
赵三承认了他的话,又道:“我没有办法,官爷,我是有苦衷的!他们拿捏着我一家老小的命啊,存仁堂的老掌柜就是被他们杀了!”
“朝廷自会秉公处理此事。”贺玉舟示意属下将赵三带下去关押,可他尾音方落,审讯室的门便从外被人打开了。
两个脸红耳赤的枢鉴使,兴冲冲道:
“大人,齐嘉和李竹都抓到了!还好玉陵基本没什么人敢出门,可好抓了!”
贺玉舟呼吸一滞,紧接着便看见一女一男被押进来,身上都捆紧了麻绳。
他认得这女人,此人名为齐嘉,是已故魏王妃的妹妹。
齐嘉没有好脸色,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凶恶道:“若非沈其容出卖我,我才不会被你们这群皇帝的走狗抓住!”
面对她的唾骂,贺玉舟倒波澜不惊:“齐姑娘不必着急,你的同伙终有一日会和你一起上刑场,到时再与他算账也不迟。”
枢鉴司有齐嘉和李竹两人的画像,因而贺玉舟识得二人,唯独另一个至今没有抓获,名为沈其容的男人极为神秘,连其容貌都不清楚。
可元兴帝对逆贼的态度是斩草除根,若是不能,便成了贺玉舟的过错。
故而贺玉舟下了令:“请画师来,对着二人的供词,将沈其容的模样画出来。”
齐嘉嘴硬,什么都不肯说,李竹却招了个一干二净。
半个时辰后,贺玉舟得到了沈其容的画像,此人长了一张与贺琼万分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