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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雨濯春尘(2)

作者:七句流言 字数:4634 更新:2025-01-03 15:06:06

再往西南方向去,便是晋国的边境乔州。乔州往南是殷国,往西则是齐国。

卫疏星的消息就断在这里。

贺玉舟勒停了马,踌躇不决。

三日了,他几乎水米未进,先前从裕京奔波到玉陵耗去的元气尚未恢复好,如今,他的身体已撑到了极限。

“大人......”同僚于心不忍,不得不劝一句,“你不如先休息,万一反贼尚未抓到,自己的身子先垮了,可如何是好?我们继续搜寻抓捕就是了。

贺玉舟一言不发,是掉进思索的泥淖之中。

他笃定贺琼厌恶自己,却不能确信这份厌恶,能否成为贺琼递来新线索的契机。

如若恨一个人到了某种境界,会怎么做?贺玉舟审问过许多类似的犯人。

他们偏执疯狂、傲慢自大,纵然奔逃出千里,也会想办法回来复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贺琼不是君子。

贺琼挟持卫疏星,绝不仅仅出于对她的好感,他很有可能会借她来实施报复。

按此思路,卫疏星或许暂时安然无恙,可是贺玉舟怎敢去赌?他承受不了一丝一毫的风险。

贺玉舟骑在马上,衣袍里空荡荡的,衣料斗篷像套着一具空壳,他随时都能随风倒下。

他有心无力,当真熬不住了,却仍要倔强道:“分三路,一路往南,一路往西,剩下的人随我回玉陵,千万不要把贺琼逼急了……………”

咚的一声,贺玉舟一语未完,竟直挺挺地从马背上跌下,再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是四天之后的事,贺玉舟骤然惊醒,口中唤道:“圆圆!”

急急地向四周望去,只有一个照顾他的小厮在,并无卫疏星的身影,他一把抓住那小厮,匆匆问道:“可有小卫大人的消息?人找着了吗?”

小厮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瑟瑟发抖地摆手:“侯爷都睡了四天了,小卫大人丢了七日,半点儿消息都没有......”

心窝里凉沁沁的,慌乱、恐惧轮替着奔驰过来,最终合流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咣当,把贺玉舟砸了个晕头转向。

他挣扎着爬下床,却重重跌在地上,额角极不巧地碰上床头柜,当即落了个血流如注的下场。

鲜血顺着贺玉舟的额角滑落,脸颊、下颚,脖颈、衣襟,很快便是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小厮更加惊惧,他先扶稳了贺玉舟,劝他千万不要乱动,遂连滚带爬地出去喊人。

贺玉舟晕乎乎的,勉强认出自己身在何处。

此处是他在玉陵居住的官驿,所以他应当是在追查贺琼、卫疏星的途中昏倒,被同僚带了回来。

视线慢慢被血液覆盖了,贺玉舟不管不顾,随手摸了一把,于是血液便在他脸上画出几朵刺眼的花,甚是骇人。

卫淳来的时候,自是吓了一跳,费了好几眼功夫,才认出满面鲜血,颓然倒在地上的人是她看着长大的贺玉舟。

“静川??”卫淳扑过去,与小厮合力将贺玉舟搀扶起来,错愕万分,“你不许再乱动了,我给你处理!”

或许是剧烈的疼痛醒了贺玉舟,他寻回几分浅薄的理智,没有乱动,视线落了在卫淳脸上。

“姨母......”

七日时间,卫淳仿佛苍老了十岁,形容憔悴,嘴唇干涸,眸子里全无光彩。她没有办法放任满玉陵的病患不管,更放不下生死未卜的女儿,肩头和心中的负担前所未有的重。

“不必担心我,”卫淳哑声道,用纱布绕着贺玉舟的伤口缠上一圈,“你也不要让我操心,你得好好地活着,我还指望你找到我的女儿。”

贺玉舟垂眸:“我命同僚们分头去寻了。姨母,你相信我,贺不会伤害圆圆,圆圆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原是要用热毛巾替他擦血的,听见这话,卫淳却禁不住将毛巾扔回水盆里,心急如焚道:“我怎能不担心!圆圆受一点委屈就要哭,饭菜难吃就一口都不沾,她本就就胆子小,身体又差!”

卫淳甚至不求卫疏星能回到她身边来,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

“会找到她的。”贺玉舟没什么力气,说话都有气无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凭我对贺琼的了解,他八成会主动联系我。”

卫淳将信将疑:“为何?”

“......因为他恨我。”

贺玉舟找不到恨意的源头,他竭尽所能地搜寻记忆深处,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弟弟是什么时候恨上他的?

“他恨你?”卫淳的瞳孔颤了颤,贺琼虽说是半路被领回来的孩子,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记得那是个乖巧文静的孩子,嘴甜,孝顺,谁会想到贺琼会勾结逆贼、残害百姓,伪装出兄友弟恭,并且绑架她的女儿?

见贺玉舟眉心皱成了山川,说不出被弟弟恨上的情由,卫淳便拍了拍他肩膀,开解道:“白眼狼吃人不需要理由,你切莫太过纠结于他的恨,你要相信错不在你。”

不在于自己,那在于谁?

贺玉舟迈不过这道坎,假如他早日识破贺琼的真面目,假如他听了贺玉心的劝,圆圆就不会被掳走。

他当初竟愚蠢到以为贺琼只是学会了才误入歧途,还有回头的可能!

所以错全在他,全在他!

肺腑里像有血水翻涌,满是腥咸滋味,贺玉舟捂住胸膛咳了几声,那腥咸味道冲上喉头,他竟硬生生出一口血来。

卫淳见状,居然惜了几瞬,赶紧唤人取保心丹给贺玉舟服下:“你不能再多思多动了,先保住你自己的命再说。你总不能叫我这丢了女儿的可怜人反过来安慰你!”

浑身没有一处是好受的,贺玉舟被勒令平躺着休息,虚弱至极:“我明白了,姨母......圆圆一有消息,我便派人告知你。”

可这消息太过难等,每一次睁眼,呼吸,都似有一年之久。

贺玉舟照旧是食不下咽的状态,别人没有办法,只能掰开嘴给他喂,他才愿意勉强吃几口东西。

终于在卫疏星失踪的第十日,玉陵官驿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画了两个圆圈。

贺玉舟欣喜若狂,连如何拆信封都忘了,还是卫淳做的这事。

信纸舒展开来,上头写着几行端端正正的字:

“母亲,静川哥哥,见信安。我随贺琼出走,一切无虞,他很是善待于我,莫要太过挂怀,你们亦要珍重。”

落款处又是两个圆圈,这是卫疏星写信的小习惯。

卫淳愣了愣,急切道:“圆圆为何不多说几句话?“

“这信必定是贺琼看过,才寄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让我们知晓太多。”贺玉舟将信件交予卫保管,但愿这几个字能缓解她的思女之心。

他又向下属吩咐:“查寄信的源头,尽快。

往后几日,贺玉舟与卫淳陆陆续续收到卫疏星的信件,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称自己安然无恙,叫他们不必太忧虑的。

从笔迹来看,卫疏星的身体应当没有大问题,否则,万万写不出这种劲美有力的字来。

有了心上人的消息,贺玉舟渐渐调整了一些状态,最起码知道饿了,吃的比前几日多。

又过去数日,到了十一月上旬,所有信件的源头终于探查出眉目。

同时,新的信件也来了,这一次,贺玉舟收到的不是卫疏星的信,而是来自贺的亲笔信。

信中要求他于十一月初十前往齐国边境的一个小镇,并且必须是独自一人,谁都不许跟着。

既提出了“独自一人”的要求,便意味着凶多吉少了,卫淳忧心忡忡:“静川,你真要一个人去吗?这太危险了。”

“姨母,”贺玉舟轻声道,“你敢用圆圆的安危来赌吗?”

卫淳缄口,默默背过了脸。

“若我有三长两短,请姨母瞒过我母亲。”十一月初十近在咫尺,贺玉舟必须收拾着上路了。

“若你有三长两短,”卫淳声量低得听不清,“我也没脸见你母亲了。”

她不否认自己的自私,居然同意让贺意嵘的孩子,为了她自己孩子单独涉险,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她不是赌徒,她不敢赌。

十一月初十,齐国境内。

因这座小镇与晋国乔州相距甚近,两地风俗人情相差无几,贺玉舟按照贺信中所述,在某个种满了青竹的山头等候。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耳听着风过竹林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一阵,月亮已爬至头顶正中,贺玉舟不禁轻笑了一声,贺琼那混账,是存心要他冻一场了。

风又过,忽闻不远处响起脚步声,贺玉舟立刻回头一望,果然看见树林中走出一道熟悉身影:“......贺琼。”

“哥哥。”贺琼用从前的称呼唤对方,可两人的容貌对比起来,已不像从前了。

贺琼照旧风姿俊逸,贺玉舟却形销骨立、面色枯黄,若请不知情的人来看,还以为前者才是卫小姐的前夫,毕竟后者的容貌与卫小姐实………………不相陪啊。

“你不认为自己愚蠢吗?”贺琼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却能瞧见他唇角轻蔑的笑,“居然真的只身赴约,真是大胆。”

贺玉舟不以为意,问道:“她在哪里?”

啪,一柄匕首被贺琼踢了过来,他稍微抬了抬下颚,是挑衅的姿势:

“一刀换一条有关卫疏星的消息。第一刀,往你右手手臂上割。”

贺玉舟是剑术高手,伤了他的手臂极有必要。

刺啦一声,贺玉舟毫不犹豫地割向自己右臂,追问道:“卫疏星在哪里?”

未料他如此果决,贺琼怔愣了一瞬才答:“自然是与我在一起,在齐国境内。”

这答案太模棱两可了,奈何他完全拿捏住了贺玉舟的软肋,能够为所欲为。

贺玉舟又问第二个问题:“她......还好吗?”

“第二刀,”贺琼伸出两根手指,“往你腿上割,要见血才行。”

伤了腿就是伤了行动能力,贺玉舟依旧果断地割下去,任鲜血渗出衣料,染红一大片。

贺琼回答第二个问题:“圆圆吃得饱睡得香,今日早晨吃的是肉馅小笼包,中午吃的是清蒸排骨......”

“排骨,她只爱吃糖醋和红烧的。”贺玉舟全然不知自己的腿在流血似的,冷不丁打断贺琼,“你到底有没有好生照顾她?”

贺琼哽了哽,语气里带了些气急败坏道:“用不着你管,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她!”

-卫疏星娇气难伺候得很!这不爱吃,那不爱吃,没有一点身为人质的自觉,一天到晚净提要求!

贺琼的神情狰狞了一瞬,贺玉舟的担忧便又上一层楼。

卫疏星挑食挑得厉害,当初他费了颇大的功夫,才找到一位合她心意的大厨,如今骤然换了地方,可不是要吃不惯?

月色皎皎,因贺玉舟是完全置身华之下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贺琼看得格外清楚。

不论是微拧的眉心,还是垂下的唇角,亦或是他的憔悴,他的颓废,于贺琼而言都是一剂提神的好药。

所以她轻易放下了愤愤不平的心绪,稍微抬了抬下颚,是挑衅的姿态:“你猜我出门时,圆圆对我说了什么?”

贺玉舟直勾勾盯着贺琼,揣摩他可能会说的话。

“圆圆说,”贺琼挑眉,“让我一路小心,她等我回来。”

贺玉舟这才感觉到手臂与小腿的疼,经冷风一吹,痛得彻骨,连带着他的心口都仿佛被割了一刀。

......卫疏星还喜欢他吗?不喜欢了吧。

她从梦里醒过来了,快快乐乐地提着裙摆,往前奔去了。她会遇见新的人,更好的人,也会爱上新的人、更好的人。

所以她爱上贺琼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贺玉舟今日照过镜子,与贺琼的容貌一对比,他简直自惭形秽。他更年长、更丑陋,更不会揣测女儿家的心意,他活该被抛弃。

“哥哥,”贺琼沉醉于欣赏贺玉舟精彩的表情,阴恻恻地笑道,“你不如耐心再等等,或许就能等着我和圆圆的好消息了。”

“………………好消息?”贺玉舟茫然地张了张嘴。

“你断子绝孙,我与她儿孙满堂啊。”

贺琼上前一步,掐住贺玉舟手臂上的伤口,狠狠发力。

山间的风好冷,吹得贺玉舟听不清话了,他做不到的,贺琼却可以,什么白首偕老啊、儿孙满堂啊,从今以后都和他无关,只与贺琼有关。

这也不算坏事吧?不都是幸福地过完一辈子吗?贺玉舟心痛到有些恍惚了,已然不能完整地思考。

“这儿疼不疼?”贺琼像在捏一滩烂泥,抓住贺玉舟的手臂便不松,力量使劲儿朝伤口处使,直到兄长的鲜血糊了他满手,他才厌恶地撤下手腕。

贺玉舟始终一声不吭,却在这时低唤一声:“贺琼……………”

贺琼狐疑地掀眸,不知他为何突然唤自己,还是用这种平静无波的语气。

最初,贺玉舟痛得糊涂,如今却痛到清醒,圆圆和朝廷倾犯在一起,亡命天涯,何谈幸福?

贺琼是个疯子,疯子谁都敢咬,最是危险!

“你不要伤害她。”贺玉舟握紧贺琼的手,每个字都在发抖,“你恨的人明明是我,想报仇也只管来找我......算我求你,你不要伤害她,你放她走吧。”

贺玉舟的膝盖好像软下来,随时都能往下跪:“哥哥求你了,你想怎么得我都可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放圆圆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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