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的习惯,腊月一到,府中上下便要收拾起来了。
崔州的卫府也好,裕京的也好,玉陵的更是一样惯例,府门前的灯笼换作大红色,各色鲜花儿都往暖和处搬,这气氛,要持续到正月十五才算完。
玉陵的瘟疫结束在十一月底,如今却已是腊月初了。
卫疏星裹紧斗篷,轻快地跳下马车:“静川哥哥醒了吗?”
瘟疫过后,钟尧便被卫老太太打发来了玉陵,命他务必将妹妹照顾得妥妥当当,不可出差错。
他扶稳妹妹的身体,唯恐他摔着:“......还没有,圆圆。”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卫疏星却难掩失落:“可是就快过年了,我想他陪我过年。”
钟尧没说“有哥哥陪你的话”,他大抵明白,自己与贺玉舟在妹妹心里,是两种不能相提并论的份量:
“他会醒的,他一定也想为了你,尽快醒过来。”
十一月中旬,贺玉舟和贺琼兄弟俩双双坠崖,消失在茫茫云雾中。卫疏星领着人在崖底搜寻到半夜,披着露水月华,好不容易才找到二人的踪迹。
贺琼死得凄惨,一只眼被卫疏星捅瞎了,且死不瞑目,涣散的瞳仁倒映天幕圆月。
贺玉舟命好,摔在半山腰的突起上,浑身不剩几块好骨头,流了满地的血,气息奄奄,侥幸捡回一条命。
而后他便一直做着梦,凤眸紧闭,舍不得睁眼,直至今日。
“王婶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你喜欢吃的。”钟尧走在游廊外侧,为妹妹挡风,轻声道,“饭好了我叫你,你先去玩吧。”
卫疏星不是要到旁的地方去,她点了点头,将斗篷塞进侍女怀里,笑嘻嘻地跑进自己院落,却没有进主卧,而是跨过侧卧的门槛,砰,一头扑到贺玉舟身边。
深蓝色的缎面棉被,衬得贺玉舟面色愈发苍白了,他静静地睡着,胸口微微起伏,枕畔摆着布娃娃小星。
卫疏星为他的气血发愁,极不高兴地戳了戳他脸颊:“戳戳,戳戳。”
已不是从前的手感了,脸上几乎没有肉,硬硬的,只泛着一缕缕难寻的热气,来佐证他的生命还存在。
卫疏星才脱困回玉陵时,卫家人见着她,都吓得不轻,卫淳更是顿时潸然泪下。
一个人吃得饱不饱,看胖瘦就能知道,可卫疏星究竟还保持着容貌,只不过下巴脸颊的肉少了一圈,没有变相,还是那个健康的女郎。
贺玉舟却不同,卫疏星每每忆起他的狼狈,总是心尖发痛,有时想着想着,竟撇起嘴掉金豆豆,还要人哄几句才能缓神。
又抚了抚男人瘦削的脸,卫疏星褪去绒皮小靴,毛毛虫似的慢慢蠕动进被窝,与贺玉舟紧贴着,额头和搁上他肩窝。
“你什么时候醒呀?就快过年了,你应该陪我回老家的……………”
没有人回答她,不要紧,她在这房间里自言自语演惯了,不需要谁来回应她,她能自得其乐。
“......都睡了一个月了,怎么还不醒啊?大懒虫,只知道睡觉,都不陪我玩。”
话音落,苏嬷嬷便从窗外经过,见到屋子里的情景,拍着窗框大声提醒:“小姐,你千万别和侯爷睡一张床啊!你睡着了胳膊腿乱动,会压着他的,他可经不起!”
“我知道啦!”卫疏星脆生生应了句,她只是想陪贺玉舟躺会儿嘛,才不会丢了分寸呢。
不知晚饭何时好,卫疏星便将床头的话本扯过来,翻到昨日看到的地方,笑道:“静川哥哥,我接着昨天的继续念。”
仍是她最常看的江湖传奇故事,多涉及一些打打杀杀,恩恩怨怨,前几天看到主角令狐娘子坠崖,她打了个激灵,竟冷着脸将那两页纸扯下,撕了个粉碎。
“......令狐娘子大喝道:狗贼,吃我一刀!哈!嘿!几人当场拼杀起来!”
只靠嘴念,卫疏星觉得不过瘾,干脆一骨碌钻出被窝,在地面上站稳,将头上金钗一拔,充当令狐娘子的刀。
她学着话本里的描写,挥动金,好似在舞剑,身法也要学着“矫若游龙”,踢腿转眼,一个不漏,嘴上还要喊着:“哈!嘿!”
结果便是脚一滑,钗子没拿稳,卫疏星自己也一屁股跌在地上,摔得她杏眸圆圆,竟是愣住了,几息后才回神。
卫疏星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哭,并且要扯起喉咙喊道:“我摔倒了!”
先冲床上的贺玉舟喊,以为此人必如往昔,会来哄自己,一语喊完,卫疏星才后知后觉,他已昏迷了快一个月了,半点儿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他怎会来哄自己呢?她真是多思了。
是屋外的侍女们听见动静,争先恐后地涌进屋,将卫疏星搀扶起身,替她拂去裙摆上的灰尘:“小姐无恙吧?摔着哪儿没有?”
卫疏星摇了摇头,原本星星点点的眼泪,在瞥见双眸紧阖的贺玉舟时未能忍住,变作豆大的水滴,连连续续坠下来:“我无恙,你们都出去吧。”
侍女们才走,卫疏星便指着男人的鼻尖,边哭边骂:“你都不知道哄我,就只知道睡,睡一辈子算了!”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在悬崖下发现贺玉舟时,他是什么模样了,气息微弱到难以察觉,一身的血,发冠散落,吓得她走不了路。
卫疏星哭累了,便抱着腿坐在地上,头颅埋进膝盖间,渐渐有了困意。
许久过去,她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心中一惊,抬头时却只看见钟尧的脸:“哥哥?”
“丫鬟们说你摔了一跤,好像还在哭鼻子?”钟尧耐心地替妹妹拭泪,“姨母回京了,姨姥姥在崔州,你有什么心事,和哥哥说。”
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两名魏王的余党被押送回京,瘟疫结束后,卫淳和太医们也离开了玉陵。
贺氏两兄弟的事传回贺府,贺意嵘闻讯后惊骇万分,继而沉默久久,次日便乘船南下,如今就在玉陵住着。她问过贺琼的后事,得知贺琼身为逆贼,尸身被抛进乱葬岗,倒是不置一词。
卫疏星缩成一团,含糊不清道:“哥哥,万一贺玉舟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为她坠崖、为她弄得一身伤的人就躺在这里,她却无能为力,就连她说的话、念的话本,贺玉舟都未必能听见。
钟尧垂眸,将妹妹搂进怀里来:“哥哥知道你害怕、愧疚,可是......这不怨你啊。圆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就快醒了,你相信我,好吗?”
兄妹俩靠在一起,体温缓慢地流动传递,直至卫星的哭声消失了,钟尧才稍微放松了心神:“晚饭快好了,我们走吧。今晚你早点儿睡,明日家里还有客人。”
“客人?”
“就是崔州陈家的公子,家里开镖局的。你及笄那年,他家是头一个上门提亲的。”
卫疏星恍然大悟:“我记得,我记得!”
见她的情绪慢慢涨起来,钟尧便引导她多想一想开心的事:“你还躲在屏风后头,偷宅邸的偷夸他长得俊,这事儿记得吗?”
“他长得是俊,”卫疏星深以为然,点头道,“在崔州年轻的郎君里,算是翘楚了......”
兄妹俩并肩离开,谁都未曾注意,贺玉舟的指尖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
翌日卫疏星轮休,她是宅邸的主人,是要迎候崔州来的客人的。
陈公子比卫疏星年长三四岁,数年来容貌不改,只可惜肤色黑了点儿,不够白。
与他闲聊了两盏茶后,卫疏星便没了兴致,将烂摊子扔给钟尧,自己寻了个借口,说不舒服,要回房休息。
谁还能忤逆小卫大人啊?她母亲才升为太医令,是太医院之首,她自己则是朝廷追捕反贼的功臣,有黄金万两之赏,皇帝赞扬了她的勇敢机智,更何况这宅子本就姓卫,谁都说不得她什么。
钟尧笑了笑,胸中了然:“你去休息吧,我同陈公子聊。”
获救之后,卫疏星没什么心思四处玩,一是药园事务繁忙,需要搭暖棚给花花草草保暖,二是她院子里还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人,栓住了她余下的半颗心。
一如既往的,卫疏星在贺玉舟床前看话本子,才翻过一页,茹姨便进屋了:“小姐不高兴吧?那个陈公子,多大人了,说话做事也没个分寸。”
“从前觉得他英俊,如今看还是英俊。”卫疏星单手托腮,喃喃道,“但是他那脑子......缺根筋似的。
“陈公子对小姐的心倒是死,还是想着迎娶小姐的事儿。”茹姨掩唇轻笑。
一说这事,卫疏星就急眼:“我大大小小也算个官,他说想娶我就娶我,这算怎么回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亏尽让我吃了!”
“小姐莫生气,莫生气。”茹姨拍拍卫疏星脊背,“方才我听见表公子在送客了,估计这事儿成不了。”
一缕鬓发无意间坠落,飘至贺玉舟耳侧,卫疏星盯着自己的发丝,莫名笑了笑:“贺玉舟,你听见了吗?有人想娶我哦。”
说罢她愣了一瞬,灰心失望一齐上涌,罢了,她说再多的话,贺玉舟也未必能听见。
卫疏星鼻尖又酸了,哼哼唧唧推搡着贺玉舟手臂:
“你快点醒嘛,这里是我家,你一直霸占我家的床算什么事?你现在醒,现在醒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好不好,好不好呀?”
茹姨于心不忍,握住卫疏星发抖的手:“咱们出去吧?不在这里了,嗯?”
睹物伤怀,睹人伤情,除了一声声地哄,茹姨就只能想这一个法子了,她想领着卫疏星到旁处去,将注意力移开:“咱们瞧瞧锦绣到哪儿去了,她肯定糊成花猫脸了......”
卫疏星哭丧着脸,一步步随茹姨往外走。
却不料迎面撞上乐呵呵的苏嬷嬷,苏嬷嬷自从疫病痊愈,嗓门好似比从前更大了:“小姐怎么在这儿啊?”
“我来探望静川哥哥。”卫疏星觉得苏嬷嬷真是明知故问,她分明就是从贺玉舟昏睡的房间走出来的嘛。
苏嬷嬷道:“哦,哦,我知道啊!我是说小姐没看见表公子的神色,方才陈公子说不能娶小姐也无妨,他愿意入赘。表公子听完,下巴都掉到地上了,笑死人了!”
卫疏星杏眸稍瞠,嚷道:“姓陈的脑子被门挤了!我的意思够明显了,我又不喜欢他,他还坚持什么劲儿?我亲自跟他说去!”
大小姐气冲冲地提裙奔跑,茹姨和苏嬷嬷立时跟上,焦急道:“小姐慢点儿跑!地上才撒过水,滑得很,别摔了!”
靴底踏在长长的游廊上,哒哒,哒哒........贺玉舟心尖上一颤一颤的,像被什么东西踩着、揉着,发酸发疼。
………………谁说想娶圆圆?
是谁?
眼睑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炫目的光落入贺玉舟乌黑的凤眸底,他尝试着启唇,随后,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圆圆......?“
客厅。
再来的时候,卫疏星的脸色已不如方才好看了。
但她受过的教育,不许她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斥责陈公子,故而她仅是假假地笑道:“公子的心意,仿佛很坚决。”
陈公子坚定道:“卫小姐,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你及笄之年,第一个到你家提亲的人就是我,偏偏你已经许了人家,有了婚约!我真是伤心坏了!”
钟尧始终在客厅里待客,他替妹妹开了口:“陈公子的心意我明白,只是小妹当真对你无意啊。”
“是我来得太晚了?”陈公子懊恼道,“我原先不知卫小姐与那个姓贺的侯爷和离了,因而拖到今日登门,小姐在怨我吗?”
卫疏星摇头:“并非如此。”
“那??小姐就是有意中人了?”陈公子面露急色,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可他想死个明白!
“我,我的意中人......”卫疏星双唇翕张,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一个近日来频频入她梦境的影子。
客厅外梅香隐隐,犹记得与他分别多年,在裕京种满红梅的雪地里,和他拉勾许诺的模样。
当时贺玉舟说,我会对你好??卫疏星一开始信了,后来又不信了,兜兜转转,她愿意再相信一次,贺玉舟却昏迷不醒,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将曾经的诺言再许一遍。
卫疏星叹了一声气,道:“是,我已经有………………”
“小姐,小姐??!“
这动静陡然炸开了,是个侍女慌慌张张跑进客厅,语无伦次道:“醒了,小姐,醒了!贺侯爷醒了!”
瞳孔一颤,卫疏星嘴角往下一垂,当即冲了出去,过门槛时未曾注意,膝盖不慎磕在门框上,疼得钻心。
卫疏星没有停下来让人哄,而是沉重地,又轻盈地穿过一处处拐角,一处处拱门。
今日她只要贺玉舟哄,也只有贺玉舟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