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疏星甚少跑的这般快,一进次卧,果然瞧见榻上的人掀着凤眸,正愣愣望向菱花窗外的碧空。
她停在原地不敢动,怕这又是一场梦,她一动,梦就醒。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贺玉舟迟缓地偏过半边脸,目光徐徐聚焦,似用了十年之久:“圆圆?......你哭什么呢?”
好像不是梦,卫疏星往前趔趄了两步,却依旧没有彻底地靠近,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她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贺玉舟?”
苏醒了这么一会儿,贺玉舟已慢慢回忆起自己坠崖前的事,包括松手那瞬间,女郎撕心裂肺的喊声,他的耳朵至今都为了那声音发痛,一直痛到心窝里。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却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他睡着的这些日子里,圆圆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天天哭?
贺玉舟心生自责,虚弱地笑道:“圆圆,我活生生的,没有死。”
不是梦吗?卫疏星泪眼朦胧,手掌缓慢落在男人耳侧,两指一拧??便见贺玉舟拧了拧眉心,却笑得万分无奈,温声抱怨:
“很疼。哪有拧别人的?怎么不你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
卫疏星的脸蓦然抽了下,哭声自她喉间慢慢倾泄,放声大哭:“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将贺玉舟心疼坏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忘记自己重伤难愈,根本没那个力气,只能干着急:“圆圆,你别哭......”
卫疏星趴到他床前,脸埋进他掌心,哭声便微弱了许多,却愈发牵动贺玉舟的愁肠,闹得他也鼻尖泛酸,泫然欲泣。
直至贺意嵘闻讯而来,两人的泪才轻了些,掉眼泪的人轮到贺意嵘,她大喜过望,中年丧子的忧虑即刻烟消云散,三两下将眼泪抹了:“快请大夫来!”
未料能在这儿见到母亲,贺玉舟还以为自己坠崖后回了裕京,一问才知,原来是贺意嵘千里迢迢到玉陵来了。
他昏迷期间,身边必定有万种风云变化,可他得先哄好哭哭啼啼的女郎,才有心旁的事:“......”
贺意嵘猜出儿子的用意,忙将卫疏星圈到自己怀里来,轻声细语地安慰:“圆圆,你不要哭了,这是多好的事,你高兴一点儿吧。”
是,这是一个月以来最好的事,卫疏星嗫嚅着点了两下头,很不容易才将泪止住。
于是贺玉舟的心便安安稳稳收回腹中,不必再悬在嗓子眼了。
“母亲,琼儿不在了。”此事,贺意嵘或许早就知道了,然而贺玉舟认为极有必要亲自交代一遍。
贺意嵘眸光轻动:“他的尸身扔进了乱葬岗,以后我们家不许再提起他。若非陛下宽和,整个贺家都要被他连累,受灭顶之灾。”
贺玉舟才醒,精神头恹恹的,说话有气无力:“阿姊呢?阿姊也到玉来了吗?”
“这倒没有......”贺意嵘为一双子女的姐弟情谊担忧许久了,听见贺玉舟主动问起姐姐,倒是温和地笑了笑,“你坠崖那日,玉心惴惴不安了一整天,怕你会出事,我还笑话她多思多虑,原来是双生胎的感应。”
“待我再好些,写封亲笔信给阿姊吧。”贺玉舟松了一口气,他与贺玉心到底是紧紧相连的血脉,他困惑过心寒过,独独没有恨过。
说罢,他又望向卫疏星,女郎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真心的欢喜。
这引得他随之莞尔一笑,仿佛受什么苦都值得。
“静川哥哥,你不要傻乎乎盯着我呀。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告诉我和姨母,不许瞒着!”卫疏星眼巴巴瞅着她的静川哥哥,恨不得掀开被子,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贺玉舟尝试着挪动身体,却败给了那些酸痛发肿的骨头:“嗯......哪里都不舒服。”
见卫疏星唇角倏然垮下去,他连忙改口:“应该不严重,很快就能好了。圆圆,你千万别哭啊。”
“我可不喜欢哭鼻子!”卫疏星撇嘴,往贺意嵘身后缩了缩,“等郎中来给你看看,我们便晓得了。”
不喜欢哭鼻子?是吗?贺玉舟笑而不语,略歇了歇,喘上几口气,又问自己昏迷期间发生的所有事。
过了会儿,郎中姗姗来迟,替贺玉舟细细检查一番,笑道:
“侯爷的外伤基本都无大碍,只是元气大伤,又有多处骨折,要好生休养。可是人不能一直躺,不妨先用轮椅代步,偶尔出去转转吧。
伤总能慢慢养好,身体的亏空也能一日日补起来,贺玉舟不怕这个,却怕旁的事。
“圆圆,我想,单独与你说会儿话......”贺玉舟攥紧拳,心里隐隐有预感,卫疏星定会答应他。
如他所愿,女郎轻轻地点头,从她唇舌间吐出的“嗯”,比世间任何乐曲都动听。
屋里只剩一对曾经的夫妻,目光相连,永不分开似的,所有的情意,都在这场沉默的对视里了。
酝酿了好一会儿措辞,贺玉舟才支支吾吾道:“圆圆,我睡着的时候,听见、听见有人想娶…………”
“啊!”卫疏星尖叫道,“你昏迷还能听见声音!”
老天娘,这段时日以来,她趴在贺玉舟耳根说了多少悄悄话呀!都真让他听全了不成!
“我听见了很多,”贺玉舟顿了顿,“只是大部分都不真切,模模糊糊的。”
卫疏星的心跳平复了些,长呼一口气,笑嘻嘻道:“是呀,是有人想娶我来着。他是我的老乡,姓陈,人长得可俊了......”
眼见着贺玉舟眸中溢出浓重的失落,卫疏星赶紧摆了摆手:“但是和静川哥哥比,他差得可远了!“
“是吗?”贺玉舟垂眸,忍着酸痛抚了抚自己面颊,“这张脸如今的样子,不比别人差吗?“
他不是没照过镜子,坠崖前他瘦得几乎脱相,两颊凹陷、皮肤枯黄,拿什么与别人比呢?
卫疏星抓住他手腕,杏眸瞪得圆溜溜的:“我不许你怀疑自己!怀疑你自己,就是怀疑我,我说你好看,就是好看!”
贺玉舟一怔,笑意缓缓在脸上漾开:“谢谢你,圆圆。”
“你不必谢我的,静川哥哥,我记得你好看的样子就够了。你这么年轻,慢慢养回去就是了。”蹭蹭两下,卫疏星蹬掉鞋子,娴熟地又往被窝钻,“我要和你睡一起!”
是,慢慢养回去就是了,话虽如此,贺玉舟却不能不畏惧,皮囊能慢慢恢复,人心也能慢慢捂热吗?
他瞥一眼身侧浅笑嫣然的女郎,还未思索出答案,便惊愕道:“圆圆,你怎么......和我躺一张床来了!”
卫疏星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瞪他。
“你是我......我妹妹啊。”贺玉舟闭上眼,一字字往外蹦。
他有时会忘记和离的事,总以为自己和卫疏星还是夫妻,有时却又记得无比清楚,这是他妹妹,不可以冒犯不可以亲近,得保持合适的距离。
卫疏星的脸黑下来,她总不能锤贺玉舟,便气冲冲拍床:“你真是呆瓜!大呆瓜!”
大小姐撒完气,怒气冲天地将鞋往脚上一踩,一溜烟跑不见了。
“圆圆!”贺玉舟本能地想追,奈何骨折未愈,连起身都困难,更不提追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了。
耳边渐渐没了卫疏星的脚步,贺玉舟不可抑制地焦虑起来,他不知如何与卫疏星相处了,是该把她当妹妹,还是………………
腊月的风极冷,贺玉舟忽然发觉,自己心里叫嚣的声音,与从前不同了。
若在从前,那声音是势必叫他把持住分寸,只将卫疏星当作妹妹看待的,大抵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缘故,今日那声音却火急火燎地催促他,叫他......追上去。
客厅里,陈公子一直没有走。
他明知卫府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却仍赖在这儿,惹得钟尧也不好明目张胆下逐客令,真是个稀奇人。
钟尧命人将茶叶换了一遍,腹诽道圆圆大概是看不上陈公子的,万幸看不上,若是真叫两人看对眼了,那还得了?以后得吃多少苦,受多少气啊!
“哥哥??!”
娇声娇气又带着怒火的一声唤,令钟尧即刻绷紧了脊背,唤音才落,一袭红裙的女郎便冲进来了,一头扑进他怀里:“贺玉舟气死人了!”
钟尧摸摸妹妹发顶,轻声道:“圆圆,陈公子还没有走呢。”
卫疏星茫然抬首,果然看见陈公子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遂难为情地笑了一下,坐在哥哥手边:“陈公子还不走啊?”
“我的话没有说完,怎么能走?”陈公子腼腆地挠挠头。
卫疏星难免笑他的迟钝,却不好表露出来,在客厅里消磨点儿光阴也好,免得总想起贺玉舟那呆瓜来:“陈公子,吃点心吧。’
“?!好,好!”虽不知卫疏星为何去而复返,陈公子却十分欢喜,自信十足,他必定还有机会,能抱美人在怀。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卫疏星的态度多是敷衍,这不是待客之道,她却着实拿不出妥帖的礼节,心全被贺玉舟搅乱了,好不成了。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侍女忽地通报道:“小姐,二位公子,侯爷来了………………坐轮椅来的。
紧接着,坐在轮椅上的贺玉舟便由人推着进了客厅,他已梳好了长发,换了干净衣裳,不过他瘦得太多,衣裳不怎么合身了,得重新坐。
恰逢微风拂来,卫疏星鼻腔钻入一缕清香......嗯?这是她的脂粉香呀,贺玉舟竟是擦了粉才来的!
他居然偷偷用她的脂粉!
卫疏星给贺玉舟再记账一笔,向一头雾水的陈公子介绍道:“陈公子,这位是崇安侯,我的兄长。”
这下轮到钟尧疑惑了,从何时起,他失去了卫疏星“唯一的哥哥”的身份?
陈公子讶异道:“卫小姐,你有两位兄长?”
“他是我大哥,”卫疏星指着稍年长的贺玉舟,闷声答前半句,又指向钟尧,“这位是二哥。”
钟尧的眉心更加黑,他竟连“大哥”的名头都没有了,只能屈居“二哥”!
陈公子却欣喜地“啊”了声,向贺玉舟拱手致礼:“卫小姐的大哥,便是我的大哥!”
“我不缺弟弟,”贺玉舟容色极冷,微微侧过身,并不受陈公子的礼,“我姓贺。”
他在梦中听到的名字就是“陈公子”,此人有娶圆圆为妻的歹心,不能小视。
“姓贺?你、你莫不是......”
“我是她的前夫。”
贺玉舟与陈公子一冷一热,气氛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然而陈公子天生少根筋儿,压根儿未察觉对方的冷漠与敌意。
厅中暗香浮动,卫疏星兄妹乐得看戏,谁都不做声。
“贺侯爷,我有件儿事,原本该先问卫老板的,可是她老人家让我问卫小姐的意见,我是为着这事儿才上门的。”陈公子笑眯眯道。
贺玉舟猜到他的用意,略缄默了会儿,掌心握拳:“你问卫小姐便好,不必问我。”
这种事还是得圆圆自己做主,他不好插嘴,况且他有一种直觉,卫疏星不会选择其他人,
走了贺玉舟的“鼓励”,陈公子的精气神顿时拔高一大截:“卫小姐,我就直说了!我想与你......谈谈婚事!“
卫疏星未有太多的惊讶,笑道:“谢谢你,陈公子,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千真万确不情愿,我们真的不合适。”
“小姐真有意中人不成?”陈公子略显焦急,“请小姐让我死个明白,告诉我他是谁!”
目光在厅中飘忽一圈,未在任何一人身上作停留,卫疏星脊背冒了一二滴汗,若她没有体会错,在她与贺玉舟对视的短短一瞬,男人的凤眼里有期盼,恐惧,还有………………
也许叫做“爱”的东西。
陈公子为卫疏星的沉默急红了脸,又道:“卫小姐,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哪怕是入赘,我也愿意的!”
“轮得到你入赘吗?!”
有人低吼了一句,瞬间引过所有人的视线。
贺玉舟虽施了层脂粉才敢出来见客,气色比病中好几分,可他的面庞还是泛着点儿红,不是热的,是急火怒火一齐上头了,气成这样的。
他双臂都撑着轮椅扶手,活像挣扎着要站起来,卫疏星箭步上前,将他死死按住,生怕他真要起身:“你发什么脾气啊?”
贺玉舟忽然很微弱,睫羽垂下:“......圆圆,我没有发脾气。”
客厅开了一扇透气的窗,窗外是如火如霞的红梅,它的清香冷冽,所有人都能嗅到。
“......我推你去赏梅吧。”
卫疏星揉了揉贺玉舟的耳垂,全然忽视掉钟尧、陈公子的错愕,她此刻就只想赏梅,且是和贺玉舟一道赏梅。
冰天雪地里,梅香渐渐渡至衣角每一寸。轮椅骨碌骨碌的动静格外明晰,直至卫疏星择了一株开得最好的梅,折下一枝,戴在自己鬓边。
女郎本就生得琼花玉貌,容颜耀如春华,红梅一衬,愈显得她的明丽动人。
“圆圆,”贺玉舟抿唇,轻轻唤她,“…….……或许我是自作多情了。”
卫疏星稍稍侧过一点头,不与他对视。
她可能是做错了,不该心血来潮推贺玉舟来赏梅,梅香承载着那句“对你好”的诺言,也承载着少年人最初的心动。
“即便真是我自作多情,有些话,我也是一定要告诉你的!”贺玉舟手臂上浮出几根青筋,他是真想努力站起来,却无能为力,唯有仰视心爱的女郎。
卫疏星为他骤然激动的语气发愣,杏眸的余光瞥向他。
“我昏迷时,常常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盼着我尽快醒过来,或是给我念话本子,又或攥紧我的手,趴在我身边小憩??这个人,是不是喜欢我?”
贺玉舟脊背也出了汗,他登过庙堂,拜会过君王,却从未有一日,像今天这般紧张过。
指腹掠过鼻尖,卫疏星嘟嘟囔囔地回答:“我不清楚…………”
“不要紧,我清楚我自己就足够了。我自己的心,我能看明白。”贺玉舟用严肃的神情,说最温柔的话,“我爱这个人,不会变了。
梅花花瓣?落,悠悠地荡到贺玉舟膝头,他将话说得很慢,唯恐女郎听不懂:“后半生,我仍想与她做夫妻,做她的赘婿也可以,我只怕她不愿意。”
风停了,红梅间只有卫疏星虚虚的哭声:“你会欺负我,会招惹我生气......你不会永远对我好。”
“我不欺负你,不惹你生气,我永远对你好。”轮椅骨碌转了半圈,贺玉舟握住卫疏星垂下的右手,冰冰凉凉的,他便一点点捂热,“圆圆......我永远真诚地爱你,我不骗你。
“你还会老,会变成丑老头,会死!”好不容易才被捂热的手,被卫疏星哭着挣脱开。
她鬓边的红梅斜斜坠落,却被贺玉舟稳稳接住。
贺玉舟重新?起她,眸底映着卫疏星的脸,无比诚挚地告诉她:“若你愿意,你便能看着我老,看着我变成丑老头。”
“......AB‘SE‘WE?“
“我和你,都长命百岁。”
贺玉舟暂时站不起来,恐怕要多坐一段时间的轮椅了。
不要紧,一切都不要紧,卫疏星会自己俯身,轻轻捧起他的面庞,让自己的泪落到他额头上。
“喏。”贺玉舟笑了笑,小心翼翼地为她再将红梅别在鬓边,“真是好看。”
往后岁岁年年,都有人陪卫疏星赏花了。
其实她最爱的花不是红梅,而是月季。这也不要紧,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她会从小姑娘变成老太婆......月季花,总有人伴着她从今岁起,一直看到老的。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