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京。
魏王的余党尽数伏诛剿灭,时至今日,只有齐嘉一人还活在世上了。
金殿静如水,元兴帝略眯了眯眼,终于记起这人是谁:“我知道你。数年前,已故魏王妃的生日宴,你作为她的妹妹赴宴,我在席间与你说过几句话。”
寂寥的夜,元兴帝身披浅色外衫,一路踏月而来,从齐嘉跟前缓步经过,至御书房高处坐定。
齐嘉双手缚在身后,形容狼狈,头发乱糟糟的,她咬牙切齿道:“是吗?我却不记得你了。只不过你这张脸,我得好生记住,来世再找你报仇!”
元兴帝不为所动,平静似水:“为何谋逆?”
“你害死了我姐姐!”齐嘉眼角隐有泪痕,兴许是为魏王妃哭的。她这样的人,不大可能哭自己。
元兴帝听到她低沉的哭声,感受到她的恨,眉宇间略有动容:“她并非我害死的,是魏王谋反失败,牵连了她。”
齐嘉冷笑道:“魏王谋反,难道你的皇位就得来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你敢说问心无愧吗?”
元兴帝默了默,仍是满目的淡漠:“嗯,我确实问心无愧。其实你大胆细心又有谋略,否则也不会这么久才将你抓住,我倒很佩服你。”
齐嘉眉峰轻跳,眉下的两只乌眸生出诧异。
“齐嘉,念在你也算个英杰,我会留你全尸,这酒喝下去不会很痛。”这是元兴帝说与齐嘉的最后一句话了,“你死后,会将你葬在你姐姐附近。若还要寻仇,来世吧。”
*
玉陵。
才苏醒不到半个时辰,贺玉舟的耳朵便被卫疏星的叽叽喳喳声灌满了。
他精神很差,身上的骨头也没养好,可以说连轮椅都没坐热,便被驱赶回了床上。
大小姐有令,他不敢不从,大小姐有话要讲,他也不敢不认真倾听。
倾听需要耐心与倾听,这机会是他用一身伤和半条命换来的,他得珍惜。
在梅花林子里哭出来的泪,已然全干了,卫疏星扑闪着圆溜溜的眼,趴在床边傻笑,时不时还要“嘿”两声。
对贺玉舟来说,最舒服的姿势是平躺,他便保持着这姿势,稍微侧过脸庞,忍俊不禁道:“圆圆,你笑得傻乎乎的。”
“我才不傻,我是聪明圆圆!”卫疏星笑得两只眼眯成缝,挤了点儿双下巴出来,穿的又是红衣裳,可不是像极了桌上的福娃娃?
福娃娃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憨态可掬的神情了呀。
“好,是聪明圆圆。”贺玉舟禁不住咳了一两声,竟连带着肋骨疼。
他赶紧将咳止住了,忍下所有的不适:“圆圆,我是不是该喝药?”
“这是自然,养病就得喝药,续骨的、养元气的......“卫疏星掰着指头,一样样地算,算着算着,她就笑不出来了,好像那些药是要进她自己的口,“静川哥哥,你的舌头要受罪了,那些药可苦了。”“
贺玉舟打小便不怕喝药:“喝了药,我才能快快地痊愈啊。我的身体不好,怎么陪伴你?”
这话到说的是,卫疏星便命侍女催一催厨房,尽快将药熬好了端上来,便重新在床边趴下了:“......贺玉舟,我们俩,算是重归于好了吧?”
“嗯,”贺玉舟努力地扬起右腕,指腹自女郎脸颊拂过,“重归于好了。”
卫疏星却轻轻挥开他的手,眸朝身侧斜,撅着嘴巴轻轻嗔怪道:“你不都亲人家,还说什么重归于好......”
人睡得太久,脑子是真不好使,贺玉舟一点没听出弦外之音,只诚心困惑道:“方才赏梅的时候,不是亲了很久吗?”
他的嘴巴都被卫疏星亲麻了,女郎又啃又咬的,一分章法都没有,乱啃一通,他觉得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要被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贺玉舟,你就是猪脑子!”卫疏星气得直跺脚,“你再好好想想嘛!”
于是贺玉舟便惶恐地细想,终于在女郎怒腾腾的审视里将问题想通了,笑道:“好,来亲亲。”
亲亲??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说,绝非贺玉舟的风格。
他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说话做事都正儿八经的,并不幽默,也不冲谁撒娇发嗲,这声“亲亲”,竟将卫疏星给逗乐了。
“你不要学我说话嘛......”卫疏星扭捏地锤了锤贺玉舟小腹,动作极轻,不会弄疼他,而后便一俯身,阖眸撅嘴,娇滴滴地期待道,“亲亲!”
贺玉舟春心萌动,刚要捧住她的脸,便听有人风风火火进屋了??
“小姐,侯爷的药熬好了!”
小夫妻顿时各自弹开,贺玉舟为此扯着了骨头,默默将痛压下了。
“你不会先叩门啊?”没亲到情郎,卫疏星不大高兴,埋怨了几句,脸还是红的,“讨厌。“
端药来的小厮见小姐与贺侯爷面色都不对劲儿,当即就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难为情地把药碗一搁便落荒而逃,可他未逃出几步,又折返了回来:“......小姐,谁喂姑爷喝药啊?”
卫疏星自己的药都不好好喝,还喂别人?只怕她会喂进贺玉舟的鼻孔里:“你来喂。”
这小厮唤作阿牧,贺玉舟昏迷的一个多月里,一直是他和另几个人在照顾,倒是心细尽责。
一勺勺喝完了药,贺玉舟半边脸都苦麻了,却不曾皱一下眉,卫疏星难免伸着脖子问一句:“不苦吗?”
“苦。”贺玉舟趁机仰起首,唇珠飞快地掠过女郎下颚,“良药苦口,喝就是了。”
卫疏星“哎呀”一声,哼哼唧唧将他落在脸上的温度拂开。
见她如此,贺玉舟猛然想起自己头一次挨卫疏星巴掌??那次他为了哄她,轻轻吻她额头,却换来了结结实实的一掌。
之前是他冒犯了,今日怕是也一样。
贺玉舟慌得脊背紧绷,后腰一阵阵儿发疼:“圆圆,对不起,我犯活了,我不该......突然亲你。”
卫疏星略略怔忡,也想起从前的那一巴掌。那时他又急又气,又有一种被骗婚的愤怒,怎能安然接受贺玉舟突兀的吻呢?
时过境迁,她的心意明晰得就像雪中青竹,枝节分明、丰润鲜艳,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又一次蠕动进被窝,双手环住贺玉舟瘦弱的腰肢:“没有关系,我喜欢被你亲。以后你可以随意亲我,抱我…….……”
这无疑是一种恩赐了,贺玉舟晓得她口中的“随意”应当不是真的随意,必然有底线。
他好不容易求回来的姑娘,他不愿因为自己的失礼再失去她,分寸必须拿捏好。
贺玉舟拍了拍女郎的手背,将其一整只握住:“手好凉,我帮你捂捂。”
他就像一只火炉,暖烘烘的,好似天生就会发热。
按照往常的老习惯,卫疏星会将手脚都搭在贺玉舟身上,尤其是手爪子,要探进衣襟里才舒服。
可她记得这是个病人,虚弱娇贵得很,稍有不慎,就是火上浇油。因而她小心翼翼的,生怕腿一伸,将贺玉舟踢出新的毛病。
不过卫疏星做另一件事倒很热情,便是时不时地往贺玉舟脖子上亲,小鸡啄米似的,每次都得叨好一阵。
她弄得贺玉舟脖颈发痒,想笑又不敢笑,因为怕牵连肋骨上的伤,痛入心肺。
“好了,好了,圆圆,咱们不闹了。”贺玉舟柔柔地摁住她,不叫她再动。
“人家想亲你嘛,你真好亲,亲不够。”这是卫疏星的真心话,贺玉舟的脖颈细腻光滑,一是天生丽质,二是她几十天来孜孜不倦给他涂面膏的功劳。
贺玉舟无奈道:“往后能亲一生一世,不差这几日的。”
音未落,两人便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他们一直不是那种心有灵犀的夫妻,却在这一刻异口同声了:“一生一世.....?“
这好像是只出现在卫疏星话本子里的词,如今她却严肃了面色,细细斟酌:“静川哥哥,我们复婚吧?”
贺玉舟凤眸微瞠。
“我想好了,我们再办一次婚宴吧!”卫疏星激动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若非她惦记着贺玉舟的伤,恨不得直接跨坐到他腰伤,“就在崔州办,好不好?”
贺玉舟晕头转向的,不是因为伤,而是为女郎灿烂的笑迷醉了,被她的想法冲昏了。
重新成为卫疏星的夫君,的确是他的梦寐以求,他却不敢笃定自己配不配得上。
他的右手从被窝里探出,旋即被女郎攥紧了,于是他的勇气便破了土,冒出绿色的芽:“圆圆,你不要冲动。我们才和好不到半日,你应当细细考虑复婚。”
卫疏星茫然道:“考虑什么?难道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不复婚呢?”
“圆圆,我爱你,我该为你思量。”贺玉舟将他攥得更紧,“......你还有机会后悔。”
“后悔什么?”
“我没有办法生育了。”
贺玉舟轻描淡写地道出心中压抑已久的事,眉边唇畔无悲无笑,唯有一泓春水似的温柔。
春水里映着卫疏星的容颜与神情,从惊讶到伤怀,再到无畏无惧,最后是坚定和坦然。
女郎俯身,虚虚地抱住贺玉舟,不敢太用力,怕压疼了他。
她抱贺玉舟,是为了安抚他,也是为了亲吻了,卫疏星的吻不再像小鸡啄米了,而是长久地深情地吻下,含着唇珠,轻轻吮吻。
“我不糊涂,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卫疏星摸了摸情郎凹陷的面颊,眸中全是贺玉舟的脸,“我爱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夫婿。“
贺玉舟缄默了,良久方道:“来日,你或许会想要一个孩子。你很喜欢小孩子,对不对?”
做卫疏星的夫婿是他的愿望,这愿望不达成也不要紧,他只要能挣得卫疏星身边的一席之地便足够。
“对啊,我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像宝宜那样的。”卫疏星轻声答。
贺玉舟为她的答案再度沉默。
“但我不是非要自己生一个呀。”卫疏星却拉他走出沉默,“贺玉舟,说你是呆瓜,你还真是,就为了这等事将和离书签了,真笨!”
她坐直了身子,眸中亮晶晶的:“我怕疼怕受罪,身体也不适合生育,我为何非想着那种事呢?”
“你再多思索一段时间,好吗?”贺玉舟抿唇,“圆圆,你要好好做决定。我不走,我等得起。”
卫疏星不怎么高兴了,露了点儿浅浅的怨念出来:“贺玉舟,你何时这么优柔寡断了?这件事就由我做主,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就挑个日子,再办一次婚宴!”
贺玉舟蓦然觉得她好生霸道,整颗心都被这份霸道捂热了,暖洋洋,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