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凉亭内,太子与江逾白对弈正酣。
太子拈着手心的白子,将小厮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掠过一群贵女和公子,最终落到凉亭内的魏雪瑶和白芷身上,语气意味不明,
“你与魏家的婚事,到底是为了我才走到了这般地步,若之后,你或可……”
“不必。”
江逾白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
太子落下手里的白棋,笑道:
“如今我倒是看不明白了,你到底对魏家这位小姐,到底有没有心思?”
“殿下,你要输了。”
江逾白落下一枚黑子,未答。
“你不愿提魏家我便不提了,那位林家表小姐是怎么回事,孤看出来了,魏小姐怕是对这位表妹颇为不喜。”
太子眸光含着戏谑,他这位师弟,自小便沉着冷静,平日也多是笑意迎人,叫人看不清深浅。
“这曲水流觞的把戏,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更别说还特意给林家小姐换了烈酒来。”
江逾白手执黑棋,含笑的唇不曾变化,只眉眼凉薄了些,
“白芷对我有救命之恩。”
随着话音,黑子落地。
“那你有救命之恩的好‘表妹’,怕是要被灌醉了……”
太子手里把玩着东陵玉的棋子,目光落到棋局上,如今这白子黑子各持一方,呈胶着趋势,若是哪一方乱了,这棋便输了。
他想赢他这师弟,倒有些困难。
再看一眼早已不胜酒力,眼眸里尽是朦胧醉意的白芷身上,“你倒真是狠心,你这小表妹快喝完三杯梨花白了,再喝怕是要醉倒了。”
“你就不怕出了什么事?”
梨花白是百酿楼特有的,味道清甜含梨香,可却是货真价实的烈酒,平常酒量不错的满饮五杯也得醉倒睡到天明。
“殿下若是想英雄救美,也不无不可。”
江逾白眸光未曾离开过棋局,他对白芷不过是利用,无关紧要的棋子尚不如眼下这局棋重要。
“你倒是狠心,魏家姑娘你不在意,你这救命恩人你也不在意。”
赵怀晏哼笑一声,
“逾白,我真是看不透你了。”
他同江逾白自幼便相识,拜在大儒山清子门下。
可这么多年,他依旧看不清这位师弟心中所想。
想到这人惹上的桃花债,不光是魏家姑娘心里想着,就连着急表妹平安县主怕是也有心思,如今为了夺嫡,他那个好二弟好三弟处处给他使绊子,这几日听说没少往靖远侯府里送东西。
江逾白若是与老二老三母家的姑娘成了亲,抑或是跟平安,怕是……
“今日这宴倒是不错,说起来,永宁如今也快及笄了,是时候相看人家了。”
永宁是仙去的宁德皇后所出,与他一母同胞。
江逾白落下一枚黑子,语调不变,
“有殿下这位好兄长在,公主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夫君。”
“罢了,”赵怀晏摇头,人人都道靖远侯世子好相与,平素不与人结怨,可唯有他知晓,江逾白出手有多狠辣,便是他这个未来储君也自愧弗如,
这样的人,与永宁不合适,
“你惯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魏家姑娘和你那表妹如此行径,可你这心里却只有棋局,看都不看一眼,孤可怕永宁受了委屈。”
江逾白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心,漆黑的双眸似是掠过一丝冷意,转瞬又消失不见,他落下最后一子,随意道:
“殿下,你输了。”
赵怀晏低头一看,好好的白子已被黑子围困住,实在是输得彻底,他懊恼地将棋子丢在一旁,
“孤就没赢过你,你就不能让一让孤!”
“老师说了,棋不可让。”
这边的曲水流觞,白芷已喝下第四杯酒了。
梨花的香甜萦绕在唇齿之间,她原本白皙的脸泛起一层薄红,清冷的眸也染上了一层粉意。
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是振翅而飞的蝶羽,白芷脑子里雾蒙蒙的,只记得自己还在宴席上,嘴里吐出几句呢喃,便被丫鬟扶了下去。
丫鬟扶着她走出丽园,来到一间厢房内,“林小姐,你便在此处休憩片刻,奴婢还有事。”
说完还不等白芷有所反应,直接退了出去。
白芷待她关上门,才慢吞吞地点点头。
醉酒的感觉飘飘忽忽,这宴席上人人唤她一句林小姐,她被激得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她根本不是什么林小姐。
还好席上有人看出她醉了,让人将她带到了厢房。
思绪回笼,知晓自己如今在何地的白芷只觉一阵睡意袭来,她睡意蒙?恍惚着闻到一股馨香。
她是大夫,对这样的香味虽陌生,可也依稀辨认得出。
是迷情香。
她身负天山雪莲这样的奇物,不会中毒亦不会被迷情香所获,可长公主府上的厢房内怎么会有迷情香呢?
白芷费力拧紧心神,想到阿青也在宴席上,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他。
费力拔下头上的一支白玉簪,被固定好的发丝垂下来一缕,尖细的发簪狠狠扎在手掌心,疼痛后知后觉愈发清晰,神智在疼痛中清醒过来。
鲜红的血迹流到簪子上,沿着簪身落到藏青色团花杂宝栽绒地毯上,浸湿了一块深色。
听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白芷不敢耽误,她动作轻快地打开窗户,从窗户爬了出来。
窗外恰好是一片连绵的假山,她费力攀爬进假山内,七拐八拐消失不见了。
她醉的迷糊,只凭着一股气一直走,走了小半刻钟才停下。
确定没人跟来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抬眸四望,假山环绕,不知是绕去哪里了。
白芷隐在假山里,微微松开手心握着的簪子。
醉酒后人大多是不清醒的,对疼痛的感知也弱,她掌心处被扎得青紫遍布,还有一处伤还在流血,可白芷却感觉不到痛。
她利落地将簪尖对准头顶的几处穴位,稍加按压,神智也清醒了些。
倚靠在假山石上,白芷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她抬眸向上看,这处有一棵柿子树的枝干从假山上空探出头来。
红澄澄的柿子熟透了,挂在树枝上无人问津。
之前在抚远镇上,她药堂的院子里也有一棵这样的柿子树,她不爱吃软了的柿子,只喜欢吃脆柿,树顶上有几十颗柿子网兜够不到,阿青便会抱着她去摘。
那时两人还未成婚,她坐在阿青的左肩头上,一只手拿着网兜,另一只手不放心地抓着这人的衣襟,生怕被人给摔了。
阿青见她害怕,直接用手抱住她的双腿,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衣衫浸透过来,她没来由地红了脸,只能木讷地听着这人指挥,将上头的脆柿一颗颗摘下来。
她爱吃脆柿,阿青便会替她削皮,她知道阿青喜欢吃柿饼,便会特意把脆柿放软,再同药材晾晒在一处。
可如今早已过了吃脆柿的时候,曾经同她一起摘柿子的人已不记得了。
江逾白不记得她,也不在意她。
或许她这个人连同喜好,本就不值得被记住。
他记得为醉酒的魏家小姐送一壶解酒茶,同太子下棋解闷,可独独没发现,她来此人生地不熟,还要喝下一杯又一杯烈酒,更是险些被人害了清白……
她不见了这么久,依旧没人来寻她。
或许江逾白心里还有魏家小姐,是她不该横插一笔,害得有情人分别。
她该问个清楚,若江逾白还心悦魏家小姐,她也该放弃了。
不过是回到从前那般四海为家,她还可以回抚远镇,重新开一个药房。
无意识攥紧手心的簪子,感受到手掌心传来的痛意白芷才回神听到假山外传来的脚步声。
心跳如擂鼓,她担心在房间里下迷情香的人寻到她了,又想许是阿青来找她了呢。
令她意料不到的,进来的是位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眼睛忽闪忽闪的,直愣愣地与她对望,一时间二人都未出声。
最后是小姑娘败下阵来,用手指了指假山之上。
手指翻飞着,又比画了一个飞的形状。
“你的风筝落到上面了?”
似乎是未承想还有人懂自己比画的什么意思,小姑娘眼眸亮了亮。
用手继续比画,她的哑语比画得不太标准,白芷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大概是让她帮忙取一下落在假山上的风筝。
想到她会哑语还是因着阿青,当时她是把人救醒了,可阿青被毒性伤了喉咙,一时半会口不能言。
她只好找来一本《哑语》,阿青一个人会不顶用,她也得跟着学。
学会了哑语,便能知晓患哑疾的病人说些什么,其他大夫不专研此道,遇上不通文墨的,对症下药更是无从谈起。
十里八乡有患哑疾的百姓听闻她懂哑语,纷纷上门求医。
师傅也说过‘医者,无有不医’,天下患哑疾者若干,或许有的家人都不知晓他们的意思,可她懂。药堂的生意也跟着渐渐好了起来,抚远镇上下都知晓白芷堂里的大夫医术精湛。
那时她以为,都是阿青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抽回思绪,白芷爱怜地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丝,
“风筝落到我身后的假山上去了?”
嫣然点点头,眸光里满是信赖。
她生来便有哑疾,有时母妃都不能分辨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要随侍的嬷嬷替她来说,没想到这位姐姐能看懂她的意思。
“原来嫣然你跑出来是因为风筝丢了?”
冷不丁地一句话,叫白芷防范地捏住簪子护在身前。
秦云徽方才还以为是哪个丫鬟偷闲躲进了假山里在同嫣然讲话,却不承想是个生面孔。
白芷身上的华服一看便不是丫鬟能穿的,多半是丽园处来的官家小姐,此刻见人衣襟凌乱,白玉簪子被捏在手心,防备的护在身前。
秦云徽一见便明白大体发生了什么,未免唐突,他不敢再看,移开目光。
“姑娘今日可是来参加赏梅宴的贵女?”
白芷点了点头,却不肯轻易放下手里的簪子。
秦云徽自然知晓她的顾虑,扬声叮嘱下人们离得远些。
“不知是何缘故致使姑娘一身褴褛,是我长公主府待客不周,我这就叫下人备马送姑娘归家,可好?”
白芷先前听过这位小郡王的事,听说这位人品贵重,又好行侠仗义,如今见到本人,她倒是信了几分。
这人生得俊逸,眸光里满是虔诚,不像是奸猾之辈,她开口,嗓音有些哑。
“我是在靖远侯府上借住的,那就多谢小郡王送我回去。”
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瓣,谨慎地离秦云徽远了些。
“嫣然快起来吧,表兄稍后再同你玩捉迷藏。”
白芷目光下移,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可爱的时候,既然称小郡王表兄,那便是公主了。
她俯身,行了个简洁的礼,
“给公主殿下请安。”
趴在地上的小姑娘这才要用手语打了个‘起来’,接着又比画了几下,秦云徽看不太明白。
“今日怕是不能陪公主玩了,白芷该归家了。”
白芷摇头,拒绝了小姑娘要她一同放风筝的请求。
见她似乎看得懂手语,秦云徽不由新奇地望了她一眼,也是这一眼,让秦云徽注意到她衣服上的血迹。
他动作一顿,第一次细细打量面前的白芷。
眼前的姑娘面色冷淡,眸若星河,好似月光般皎洁清冷,她睫羽上还挂着一点水珠,眼尾还有薄红,凌乱的衣襟杂乱到一处,恰好露出一点纤细白皙的脖颈。
秦云徽耳垂染上一抹红,不敢再看,轻咳两声,
“十四,去假山上头把公主的风筝取下来吧”
拿着风筝的小表妹眼眶含泪,秦云徽心软了下,把小姑娘抱起来,
“这下可不敢胡闹了吧,待会儿表哥唤玉嬷嬷来陪你放风筝。”
又正了正神色,尽量柔和了嗓音,转而朝白芷道:
“多谢林姑娘,马车已备好,今日之事我必定给你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