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挪了挪早已冻透的脚,只觉麻得厉害。
在莺兰的搀扶下起身拜别侯夫人,朝江宁兰的芳篱院去了。
她一来,江宁兰直接开门见山,把佛经摆在梨木桌子上,仿佛真的只是让她抄写佛经。
白芷用桌案上偎好的汤婆子暖了暖手,待五指不那般僵直了便抄起佛经来。
她抄得认真,江宁兰也不含糊,跪在佛堂念经念了一下午才停下。
等终于抄完一半,外头早已黑透了。
江宁兰拿起一页她抄写好的,秀丽的簪花小楷跃然于纸上,能看出写这字的人学得时间不长。
看见这字,江宁兰心下肯定了七八分。
“白芷表妹是从哪里学得医术?”
她幼时在外祖家待过几年,知晓林家最重子女才学,家中还有族学。
族内女子自幼便要学四书五经的,每日还要练满五页纸的字帖,即便是表姑娘,也不该是这般学识。
她本来对这个莫名冒出来的表妹随胞弟一同归来是心存不满的,自打听说这位表妹在赏梅宴上出了丑后尤甚,同时也疑心白芷根本不是她表妹。
她是躲在芳篱院中不问世事,这一生只想长伴青灯古佛,可白芷救了团宝,她倒是乐意帮她,可这不代表不介怀白芷的身份。
白芷不知道怎么答她这话,启唇想搪塞过去,可江宁兰却先开口了。
“我外祖母林老太君最是看中女子才识,你若是养在老太君身边,少说也是个才女了。”她慢条斯理地喝茶,细细打量面前这人,
皮肤白皙,称得上肤凝如脂,额头饱满,眉眼清越,莲青色的衣服极为衬她,外罩镶着一点兔毛的对襟冲淡了一点冷,反倒是显得恬淡卓立。
“听闻白芷姑娘去了赏梅宴上表现不佳,而医术,在林家根本学不到,所以,你不是我表妹。”
她母亲脾性不差,从未折腾过小辈,更何况这位表妹还是传言养在老太君身边的,那更是没必要刻意磋磨。
即便是她甚少出芳篱院,可还是知晓这位表姑娘过得不易。
她母亲对娘家来的子侄向来都颇为上心,怎会突然这般不留情面。
见她笃定,白芷不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但早已同江逾白成亲和中毒之事,她暂且未提。
“我确实占了江姑娘表妹的名头,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勿怪。”
白芷诚心道歉。
江宁兰眼眸锐利,缓缓道,“你救了逾白,却妄想攀龙附凤,所以挟恩图报,进了靖远侯府?”
江宁兰自顾自说完,见她脸色苍白,张嘴欲反驳后,她又摇头否认,
“我那好弟弟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这么说来,真如同你说的一般,
你二人是真心相爱?”
她话里没什么讽刺的意味,只平淡地叙述。
且一饮一啄都带着大家女子的矜贵之气,叫人生不起厌。
只是话音刚落,江宁兰自己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那个好弟弟会与人真心相爱,那可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还未开口提醒,便听黄芙道:
“姑娘,世子爷来了。”
江宁兰一挑眉,打量的目光落到白芷身上,
“来得这样快,我这个好弟弟看来是真怕我说些什么。”
白芷抬眸,恰好和从外面进来的江逾白对上视线。
晦暗的烛火下,反倒显出那人优越的骨相来,他逆着光,眸光低垂着,似是在俯瞰,
清越的眉眼内没有一点她的身影,身上还夹杂着寒霜,显得越发冷冽,似是不喜屋内的檀香味,他不耐地蹙眉,独属于天潢贵胄的气势,透出几丝威压。
这与她从前见过的阿青都不一样。
“还是同原来一般讨厌檀香。”
江宁兰叫人沏了热壶茶。
“我素来不喜求神拜佛。”
江逾白笃定神佛无用,也不知晓为何长姐会将自己困在这四方的小院内整日沐浴焚香。
“不喜便不喜,但既然来了……”江宁兰点燃了三炷香,递到江逾白手里,
“便给子介上柱香吧。”
子介是去世刘小将军的表字。
江逾白沉默地接过手里的香,对着正厅内白玉观音像前的灵位恭敬叩拜了三次。
上完香后,江逾白和江宁兰就好似无话可说一般,各自喝起了面前的茶水。
白芷一时有些好奇这对姐弟,江逾白不在时,江宁兰分明与她说得欢快,也不像厌憎她弟弟,怎么现在却又都沉默了。
“魏家与长平侯的婚事,应是定在七日后吧。”她没管二人脸色如何,自顾自道:
“我记得母亲收到了婚帖,逾白你可要去?”
她提到魏家,江逾白和白芷两人愈发沉默了。
白芷甚至指尖微颤,手里的茶盏不小心洒出水都未注意到。
黄芙提醒道:“表姑娘的手,小心烫伤。”
白芷回神,用手擦掉那一点滚烫的水渍,注视着白皙手背上的一圈红印,恭敬起身,
“表姐今日或许累了,白芷先告退一步。”
江宁兰没拦她,见她急匆匆走出了院门,方道:
“你还不去追?”
她笑笑,眼神示意江逾白还不走。
见人都走了,黄芙问她,“姑娘何必这样说,世子好久不来芳篱院看您了,姐弟间有什么不能说开的?”
江宁兰摇摇头,望着两人的背影,
“我弟弟我清楚,不必多言,”她笑了笑,
“况且,如今他也寻到自己在意之人了。”
白芷也不是生气,只是后知后觉,自己竟在知晓魏雪瑶要成亲时,第一反应时松了一口气,心尖的欣喜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自己。
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卑劣,不受控制地想,若是魏姑娘与长平侯世子完婚了,那她与江逾白是不是就再无可能了。
她足够吝啬,即便江逾白解释过两人如今只当是兄妹,可她依旧介意江逾白同旁人的过往。
介意他们衣领处绣着的梅花,介意江逾白会在魏姑娘醉酒时送上一杯解酒茶,她远没有自己想的这般大度。
甚至她想问一问江逾白,那你便没发现同样在宴上被灌醉的我吗?
她想要得再多一些,又忧心若是要得太多,江逾白是否会恼了她,左右难进退,最后选择三缄其口,
吐出一口浊气,藏在衣袖里的手被江逾白拉住,对方温暖的手掌将她包围,指节一根根并入她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
从前在抚远镇,阿青每次惹她生气,便会这般做派。
她不适应这般十指相扣,这样亲密的动作能让她切实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这热度烧得她又羞又恼,总是先认输,最后选择原谅。
这次也一样。
“江逾白,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小气。”
白芷认真望向他,眼眸里含着从未有过的期待,“我只是很喜欢你。”
在情爱一事上,白芷向来是羞涩的,即便是心中再多的喜欢,可她还是如同蚌壳般闭紧了嘴巴,不肯吐露。
可如今,蚌壳被撬开,深海龙吐珠就这样滚落人在面前。
若是换了人来,自当要好好珍惜这般情意。
可江逾白不是珍惜宝物之人,奇珍异宝、和璧隋珠,他自幼便看遍了,便是捧了真心到他面前,也是无用的。
江逾白不禁闷笑两声,似是在嘲笑会有人这般蠢,竟敢毫无保留地将真心托付在旁人身上。
可白芷却以为他是高兴,她慢一拍地觉得羞耻,脸颊和耳朵烧起来一般,白玉无瑕的脸上浮现出几缕红晕,
今夜的风似乎也格外温柔,只吹散她一点秀发,落到脸颊上。
她眼尾处坠了一滴泪,欲落不落,长而纤细的睫毛被打湿了些,这样的全心依附于他,明明是狼狈的,却又强撑着,唯有吹乱的发丝泄露了她内心的慌张。
江逾白望着眉眼灼灼的人,鬼使神差地,竟头一次在没有利用之下,用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将那一点垂下的发丝挽至她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