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俯身道谢,直到上车前都未放下手里的簪子。
她在京都只识得阿青一个,丝毫也不敢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又着了道。
掀开轿帘,发现嫣然公主也在里头,白芷长出一口气,
公主的乳娘玉嬷嬷守在里面,解释道:“姑娘自己这样回靖远侯府怕是不妥,待会儿只说是遇到了公主,同公主玩闹了会儿便送您归家就是了。”
“多谢公主,多谢这位姑姑,也多谢小郡王一番安排。”
白芷心里明白,准备了这一出的人怕是有后手,若是这样回去,恐生事端,小郡王一是为了长公主府,二是不想节外生枝。
她斜靠在车厢内,额头上的细汗滑落,从醉酒到迷情香,太多的事叫她应接不暇,只能被推着走。
手心的伤还未处理过,脑中纷乱的事合在一起,像是剪不断的乱线。
待要下车,玉嬷嬷为她整理了下衣襟,又将她垂落的发丝挽好,最后取出一件披风为她披上。
白芷哑然,这位玉嬷嬷准备得好生齐全。
似看出她心中所想,玉嬷嬷笑道:
“这披风是小郡王准备的,是府上为侍女新做的披风,望姑娘莫要嫌弃。”
白芷羞赧摇头,“哪里会,还请嬷嬷替白芷转达谢意。”
玉嬷嬷眉眼含笑,
“自然,小郡王平日便好行侠仗义,我们公主的母妃不过是个贵人,公主又有哑疾,”她说到后面声音压低了些,似是怕小公主听见。
“好在有郡王和长公主照拂,否则怕是日子要难捱了。”
玉嬷嬷自来熟地拉过白芷的手,“今日之事是长公主府失礼,万望姑娘别同其他人提起,小郡王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白芷抿唇思虑片刻,应下了,这事若查出来,即便是她清者自清,可也会给靖远侯府惹麻烦,再者她如今用的身份是林家表姑娘的,她怕惹出祸事,累及林家那位表姑娘。
“姑娘手心这伤,回去后也记得处理下,”玉嬷嬷语气温和,“姑娘家若是留下伤痕便不好了。”
白芷许久未曾面对长辈的关心了,她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连声应好。
下了马车,一路走回梧桐苑,白芷瞧了瞧手心处的伤口,心中想着玉嬷嬷和师娘倒是有几分相似。
两人都是爽朗温和的性子,遇到她这般的年岁的姑娘总是忍不住关心几句。
她苦笑一声,回了梧桐苑便叫莺兰将她自制的药膏拿了出来。
这药效果极好,只是涂上去刺痛难忍。
鲜血淋漓的手掌甫一摊开,莺兰便惊叫出声,
“姑娘怎得伤成这样?”
喝醉的人控制不住力气,她划破掌心时力道大得吓人,当时人醉意朦胧中没感觉到痛,现下皮肉泛白,粘连在一起,还夹杂着青青紫紫,看着便骇人。
莺兰半低着身子,心疼地红了眼,剜出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表姑娘在掌心涂抹。
注意到白芷轻嘶了声,她手下动作更轻,每涂完一下便吹几下,为表姑娘缓解刺痛。
白芷也不成想自己如今会这般娇气,离开陈孟山后伤了痛了,都是自己涂药的,如今倒是不耐痛了。
自嘲一笑,再没了胃口吃晚膳,连她平日最喜欢的红豆年糕都没动一下。
许是今日经历得太多,繁杂的思绪一时没有一处可理清,只能愣愣地望着烛火发呆,不等莺兰为她卸下钗环,她就倚在榻上睡着了。
她今夜睡得不安稳,又做梦了,梦见了陈孟山。
自从同阿青成婚,她许久不再梦见陈孟山上的人和事了。
如今到了侯府,反倒三番五次梦见。
梦里她还在陈孟山上,师娘调着中阮的和弦,笑着点她的鼻尖,
“阿芷学药理学得倒快,只是这音律倒是一窍不通,和你师傅那个老医痴一样。”
她依偎在师娘身侧,拉着师娘带着薄茧的手,师娘的手分外温暖,她央着师娘再弹一曲,
“又缠着你师娘了?”
这时候她师傅恰巧从外回来,穿过并不宽大的门,迈过门槛时把身上背着的药箱解下来提在手里。
逆着光,她看不清师傅脸上的表情,但大抵是笑着的。
离得近了,师傅将她一把抱起来,
“小阿芷这几日胖了,我和你师娘没白费心。”
梦里她是八九岁的孩童模样,还能坐在师傅的肩膀上。
师傅将她放在肩膀上掂了掂,她感受着飞在空中的感觉,直接笑出声。
笑声穿在陈孟山中,经久不散。
可转瞬,陈孟山上便下起雨来。
山与天的交际处是乌云滚滚,刺耳的雷声交织着闪电,暴雨倾盆。
她同师娘一起在乱葬岗中寻找师傅的尸身,她费力地拨开一具又一具尸体,那些尸体被毁得面目全非,脸皮被刀刃划拉。
白芷借着微弱的视线见到了一片蓝色布料,那料子是师傅看诊出门前穿的。
她心跳凝滞,像是被人揉成一团,分明知道是梦境,可却醒不过来。
手指颤颤巍巍地摸上那布料,用力将人从尸山血海之中拉出来,脸上分明已经划烂了,可她还是认得出,也恨自己认得出,
是师傅……
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明明她自小随师傅行医,如今也继承师傅衣钵,是个大夫了,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发颤。
这梦魇不是第一次困住她,可即便是梦到千百次,她手指探上师傅脉搏那一刻,还是抖得厉害。
她一连摸了三次,像是不敢确认一般,嘴里喃喃叫唤着‘师娘’。
师娘几乎是爬着过来的,见到这副情形,直接晕死过去,那夜的雨太大,白芷甚至分不清落在她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水。
于梦魇中挣脱,方觉一室寂静。
望着透不出一丝光亮的窗棂,白芷好半晌才回过神。
她睡了有些时候,炉灶中的炭火已烧过大半。
用力裹紧身上的锦被,大约是莺兰见她睡着为她盖上的。
应该是暖烘烘的,可她却还是觉得凉透了。
她睡前喝了酒,如今醒来宿醉一场,额头痛得几欲裂开,她抓着被衾的手指用力地发颤,却死死咬住唇瓣不发出一丝声响。
明明她自己就是大夫,可她却没有医治,像是故意在惩罚自己。
医者不自医。
痛得快要昏过去时,白芷想,或许师娘曾经也是这般痛的。
师娘有头风,这么多年一直是师傅精心调养,每当师娘头疼,师傅都会为她针灸镇痛,可如今师傅不在了,师娘这些年又是如何过得呢?
她想起细雨朦胧的那个夜晚,师傅被葬入陈孟山上的一处山坡上后,她狼狈地被赶出陈孟山,仅有的包袱里是师娘为她做的几件衣裙,还有师傅传给她的一套银针。
师娘站在雨幕里,嗓音里满是疲惫,“从今以后你不要回来了,也不要说是他的弟子。”
她当时脑子里发空,只紧紧握着手里的包袱,吐不出一句话。
要怎么说呢?
白芷无数次想,是不是跪在地上求一求师娘,她就不用走了。
可她说不出口,始作俑者,是该受到惩罚的。
当初若不是她,师傅本可以不用死的。
头疼得厉害,她不自觉地拉扯被包扎好的伤口,略微愈合的血肉被她硬生生扯开,仿佛这时头疼便轻了些。
硬生生忍了半宿的痛,白芷唇瓣被咬得渗血,等到天光大亮,那些缠人的梦魇似乎才放过她。
她模模糊糊要睡下时想,这伤口明日莺兰见了,怕是要伤心的。
睡不到辰时,白芷便清醒了。
由着莺兰为她包扎伤口,换好衣裙整理发丝,她耳边是莺兰的唠叨声:
“姑娘也真是的,明明昨天伤口就愈合了,怎么过了一晚便又渗血了?”
白芷看着铜镜里面孔苍白的自己,当初从陈孟山下来时,她也是这般,明明还活着,却觉得世间一切都不重要了。
混乱的日夜里,不记得几日未进水米,注意到时小腹处早已抽疼得厉害,想着不如就这般随师傅去了也好,可到底是记得,这条命是师傅捡回来的,她死不掉,却陷在回忆里过不去。
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这般过,无数次梦到颤抖的手把上师傅早已停止的脉搏,也无数次祈求上苍,哪怕是在梦里,让师傅活下来一次吧,可即便是梦境,也不得圆满。
她救下江逾白那日,本是抱着寻死之心的。
要摘的药草长在断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跌落万丈深渊,她为自己选了个不会被师傅责怪的死法。
可她捡到了重伤昏迷的江逾白,她把他当作师傅的挽留,她若是死了,世间便再难寻第二株能解开‘星灼’之毒的天山雪莲了。
想到此,她毫不留情地在早已留下一道疤痕的腕骨上狠狠割开一道口子,喷涌而出的血液喂进江逾白口中,不出片刻,因毒所致的症状有了缓解。
把自己当作药人也好,总是要活下去的,白芷想。
收留江逾白住进医馆后,她就像是一株枯死的草被重新灌注了生机。
她自离开陈孟山后最欢喜的就是与江逾白成亲那日,她又有家了。
可如今,或许她又要无处可去了。
魏雪瑶题在纸上的那一句诗,无疑是在告诉她,他们之间是有情意的。
二人曾是京都出了名的贵公子和才女,金玉良缘、佳偶天成,若是没有江逾白失忆这一桩事,怕是他们早该成婚了。
她横插一道,本就是罪无可恕,如今还要再拦着两人吗?
白芷手心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下,一己私心拆散一对有情人的事实让她头痛欲裂,她压下所有的卑劣念头,告诫自己要寻江逾白问个清楚。
可若是所爱之人亲口承认另有所爱,她又该如何自处。
来京都前,抚远镇上药堂的地契已被她卖了,陈孟山她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天大地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早就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