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皇后薨逝,这一日的御门听政毫无意外地取消了,但自戕于后宫女子而言是大罪,所以最终世人只知杨皇后是因痛失爱子,产后不调,才会郁结成疾,不治而亡。一时之间天家诅咒的秘闻再一次甚嚣尘上。
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淑妃郑氏、贵妃上官氏、皇后杨氏都相继离世,如今放眼看去,天子身边只余新晋的贤妃魏氏,和新封的德妃上官氏勉强算得上高位嫔妃,如何不让人唏嘘叹息一声,这天子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因杨皇后走得仓促,宫中又没有德高望重的嫔妃主持安排丧仪,最终元成帝亲下旨意,皇后丧仪由中书令李章主持,魏贤妃、御陵王妃李绥为辅佐,同时传谕除内命妇于立政殿守灵外,凡藩王以下、京畿四品官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外命妇等,俱于丹凤门内外齐集哭临辍朝七日以慰皇后之灵。
对于元成帝这个决定,天下人虽震惊讶异,但谁也不曾说过什么。
李章以中书令之高位亲自负责杨皇后的丧仪,规格之高,地位之深,足见当今天子对这位结发夫妻矢志不渝的爱情与亲情。而李绥年岁虽尚轻,却是杨皇后相伴多年的妹妹,姐妹之情自然不容质疑。
如此安排,虽意外,深想之,似乎又不那么意外了。
自李绥接到这一圣意后,便暂且将悲伤抛却脑后,虽说魏贤妃以后妃之名辅佐丧仪置办,但明眼人皆知魏贤妃向来温顺没有主见,此次自然也只是挂名罢了,因而从杨皇后仪容的整理、梓宫的布置、灵堂的摆放、宫人的安排、带领内外命妇守灵一应事宜,李绥皆事无巨细,一手包揽,亲历亲为,丝毫不肯假手于他人。
辗转七日过去,众人皆能从李绥这位御陵王妃身上看到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刚毅,她们谁也不曾想到,就是眼前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几乎是日夜不眠,衣不解带,累不阖目地在灵前守了七天七夜,将杨皇后的身后事皆安排的适宜得当,井井有条,无一人能挑出分毫错误来。
这一日入夜时分,殿外清风朗月,寂静的没有一丝风声,庄严肃穆的灵前仍旧以李绥、魏贤妃、上官德妃为首,整整齐齐跪了一殿,跪在梓宫前烧纸的迦莫与青栀似乎已然将泪苦干,只是形同枯槁一般不发一声,随着一张一张的薄纸被火焰缭绕烧为灰烬发出细微的声音,跪在那儿的嫔妃们早已有些支撑不住,却还是毫无怨言、更无人偷懒地努力挺直着身子。
这一刻,望着面前沉沉的棺椁,她们皆心中酸楚,于她们而言,一生仁德宽厚的杨皇后如同大明宫内的一束暖光,照亮了她们,也温暖了她们,是她们在这孤苦无依的深宫中最大的爱护。
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连这样一束光,也熄灭不再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能听见外面风起,渐渐吹得殿外素白绸灯窸窣作响,跪于首位的魏贤妃强撑着如万针钻痛的膝盖,侧首看向身旁形容憔悴,神情沉静如一滩池水的李绥,不忍间终是低声劝慰道:“王妃忙碌了七日未曾阖眼,今夜还是回去歇息歇息罢。”
听到耳畔轻柔试探的声音,思绪飘忽的李绥终于动了动,不施粉黛,满是疲惫的脸上浮起几分恍然,目光静静凝视着那棺椁,却是摇了摇头,良久才从喉间溢出喑哑的话语。
“无妨。”
说罢,李绥想起什么般,缓缓回首看到身后疲惫的众人,强撑麻木的身子道:“诸位今日也守了许久了,都请回去歇息罢。”
听到此话,嫔妃们抬起头,却都静静摇了摇头又垂下去,纹丝未动。
看了一眼众人,李绥的目光最终落在身旁平静几乎没有半点存在感的德妃上官氏身上,不同于旁人,从始至终她都背脊挺直,纹丝不动,好似入定般跪在杨皇后灵前,神情没有半点不敬,相反却是多了几分空寂与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同样身为嫔妃,月充仪阿史那阿依却早已顾自回了绫绮殿,端得是突厥公主的架子。
一直跪在那儿烧纸的迦莫与青栀看到这一幕,思虑良久终究起身过来,跪在一旁以沙哑的嗓子低声劝慰道:“明日是送殿下入皇陵的日子,王妃这些时日与贤妃、还有诸位娘子皆辛苦了,今夜便好生歇息一晚,明日才好陪伴殿下走这最后一程。”
听到迦莫说着说着愈加哽咽的声音,死水般寂静的李绥终于为之所动,二人眼神交汇间,过了许久才疲惫地点了点头,嘱咐了迦莫一番,适才在青栀与玉奴一同的搀扶下,勉强站起麻木已无知觉的双腿,朝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外的暮色中随风拂来一阵花香,却远没有殿中重重的纸灰味道更能让李绥安心。
清冷寂寥的月色下,青栀与玉奴一同搀扶李绥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看起来更生无限凄清。
直到将至熟悉的甬道上,李绥静静听到耳畔传来青栀压得极低的声音来。
“王妃,皇帝似乎中毒了。”
话音一落,素衣白裳的李绥眸中忽地一动,抬头间,皎洁的月色更衬得此刻的她苍白而疲惫,但即便是眼下氤氲的乌青却也未能遮掩她的美,反而生出几分令人心疼来。
寂静的风中,李绥与青栀目光交汇,足以让她清晰地从夜色中看到青栀眸底的严肃与认真,还有那毫不犹豫的肯定来。
元成帝中了毒?
李绥紧紧攥住青栀扶着她的手臂,良久才继续徐徐前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殿下薨逝那日清晨,皇帝骤然吐血晕厥,众人都忙作一团,那时我借搀扶之机为其把脉,发现皇帝如今病势沉重,绝非一日两日之故,细想之下,皇帝自去岁殿下怀孕之时,头疼之症便日益频发,只怕绝非天意,而是有人刻意下了药,加重这头风症。”
此话一出,李绥心惊之时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能在杨皇后怀有身孕,便想着对元成帝动手,敢对元成帝动手的人,除了那个人,只怕再无旁人了。
“我知晓了,此事你按下只作不知,不要再向旁人说起。”
谷甪/span夜色中,青栀默然颔首,朝着李绥叉手行下一礼,便转身悄然退去,独留李绥在念奴和玉奴的搀扶下继续前行。
天子一族的头风症于大周而言早已不是秘密了,无论是开国太祖,后来的高祖、太宗、成宗、成祖,亦或是前世的先帝和元成帝,皆是为这遗传旧疾折磨缠身,最终发作而亡。
但除了先帝与元成帝,陈氏先祖皆是活至四五十余岁的年纪,独独只有他兄弟二人,竟不足而立之年便死于此症。
这一刻,李绥蓦然顿下脚步,脸上也渐渐浮起沉重和复杂来。
若当今元成帝是死于杨崇渊之手,那么前世死因与元成帝相同的先帝……
“王妃——”
耳畔念奴的提醒之声轻轻传来,李绥收回思绪的那一刻,抬头间便正看到那位孤独的帝王正高坐銮轿之上,朝着她們缓缓而来。
待銮轿置于近前,李绥默然退开行了礼,下一刻元成帝便在承德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来,眉眼如沉寂的死水毫无声息,温润如玉的容颜早已不复存在,好似被抽去了魂魄般,语中是难以掩盖的疲惫与低沉。
“阿蛮起来罢。”
看着面前沉默了需多的李绥,元成帝自然明白是杨皇后逝去的缘故,心下更生窒息般的艰难痛苦,良久才出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说罢,元成帝静静抬起头,透过短墙青瓦,看着那漫眼缟素,通明灯火的立政殿,却是陷入了溺水般的回忆与悲伤里。
斯人已逝,可他独自一人又该如何走下去。
说话间,察觉到元成帝缓缓擦身而过,李绥随即转身看去,却是看到孤冷的月色下,眼前那修长的背影瘦削了许多,佝偻了许多,明明是正值盛年的无上天子,却是让人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衰颓与破败。
宫门口的灯笼悠哉悠哉地飘摇着,当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李绥淡漠地回过身朝着甬道尽头而去。
“告诉江丽华,让她查一查。”
看来,孙仲并非对她全盘托出,他所为之事比之眼前更多,更致命。
难怪,让杨崇渊一刻也等不得。
当李绥入了轿,便静静闭上了眼,心底却是冷硬异常。
爱人者,人恒爱之。
与她而言,害人者,人恒还之。
元成帝令人心寒,但已然受到了惩罚,可杨崇渊看似未做,却是远远做得比元成帝更多,更冷酷无情。
原来连阿姐,阿姐的孩子,都成为了他算计元成帝的棋子。
药物的暗害,阿姐母子的离世,一件一件足以将元成帝逼成癔症,不治而亡。
而杨崇渊,却是看似手上不沾一滴血,便如愿以偿坐上了高位。
旁人走一步,杨崇渊足以看透了全局。
想到此,李绥便觉得齿冷。
他的路,太过于顺畅。
却都是用亲人血脉的性命奠基搭桥的。
如何不令人心寒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