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暮色依旧,天边却已然能看出春日初生的暖阳绽放出久违的金芒,伴随着大明宫沉重而悠远的鸣钟声响,原本方在崔氏侍奉下坐起盥洗拿热帕擦脸的杨崇渊却是手中一顿,心下不知为何竟毫无征兆地猛然坠下,隐隐泛着难以言语的疼痛,几乎是同时,杨崇渊手中收紧,将热帕攥入手中,脑海中不由浮现昨夜的一幕,耳畔却已是传来了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声,让他愈发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太尉——”
侍奉他多年的陈忠向来稳重不惊,此刻却是人未至,哽咽的声音已是落于帘外。
这一刻杨崇渊强自镇定的坐在那儿,寂静中终于出声道:“何事?”
话音方落,帘外便传来“嘭——”的一声,只见陈忠佝偻着背沉沉跪在地上,哽咽颤抖地将头埋下,俯身于地,带着哭腔道:“太尉,皇后殿下,薨了——”
此话一出,杨崇渊几乎是猛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快,竟眼前一晃,颤颤巍巍间就要跌回榻上。
“太尉!”
原本听到这骤然的消息已是怔愣不已尚未回过神来的崔氏在看到这一幕,也是惊得连忙上前,跪着起身扶住杨崇渊摇摇欲坠的身子,因着动作过大,即便轻衫落下肩头也是来不及去整理。
一时间,杨崇渊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难以抑制地跳跃疼痛,却还是强撑着紧紧攥住崔氏伸来的手,努力坐了下去。
“进来。”
听到杨崇渊不辨语气的低唤,陈忠连忙俯身走了进去,极快地跪下低头,掩住了自己的泪水。
“是何故。”
听到杨崇渊看似沉静的问话,陈忠却是丝毫不敢拖延,只语气悲痛道:“宫里已向外封锁了消息,奴婢问了来传信的人,说殿下,是自缢——”
“自缢”二字脱口的那一刻,杨崇渊便再也禁不住瞳孔一震,嘴唇翕合间,却是良久说不出话来。
昨日他这个好女儿咄咄逼迫他的那幕犹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可他却未曾想到,这个由他亲手教养的孩子竟是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断绝了他们的父女情意。
死寂中,凉薄的笑声渐渐打破了这一刻的悲伤。
杨崇渊双拳一点一点紧握,眸中却是一滴泪也未曾流出,唯独眸底浸着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怆然。
“好啊,好——”
这一刻崔氏与陈忠皆被杨崇渊异样的反应慑得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能听到他低而喃喃道:“真是我杨家的好女儿。”
这厢,命令下人轻声侍奉自己盥洗,唯恐打扰里屋安睡之人的赵翌正悄然伸手任由宗明替他系着腰上金带,正当锁扣扣上之时,那毫无征兆的鸣钟声却是让他身形一顿。下一刻,原本还朦胧卧于榻上的李绥便霍然睁开眼,然而还未待她唤出口,院外纷杂的声音便打破了这最后的宁静。
“大王、王妃,宫里传话,皇后殿下薨了——”
来人方将话脱口,外屋的赵翌脸色蓦然微变,就在他掀帘而入的那一刻,便看到榻上的李绥已是怔愣愣坐在那儿,仿佛懵懂的孩童般痴痴然抬头与他对视,良久才喑哑出声道:“赵翌,他方才说什么?”
听出李绥喉中的哽咽,看到她眸底难以承受的痛楚,赵翌却是什么也未曾说。
他知道她是听到了的,他更知道此刻于她而言,一切安慰的话语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郡主。”
赵翌沉重的声音唤醒了头疼欲裂的李绥,看着他眸中的不忍,她却是恍然落下一滴泪来。
抬手拭到眼角那滴泪,李绥的瞳孔骤变,不待赵翌再出声,已是倏然起身,仿佛什么都忘了,只光着脚便要朝外而去。
“郡主——”
就在李绥将身擦过之时,赵翌已是伸手抱住那个颤抖的身体,在她耳畔平静出声道:“宗明已经安排车马了,最后一面,皇后殿下若看到郡主如此,必会难过不安。”
话音落下,李绥怔怔然顿住,看着赵翌幽深而平静的目光,任由泪水如珠子般一滴一滴落下。
趁此间隙,赵翌已是眼神示意闻声赶进来,极力压制哭声的念奴和玉奴迅速为她穿戴。
看着李绥踩在绒线毯上的小脚,赵翌默然拦住了念奴的动作,从其手中接过那双绣鞋,却是蹲身下去轻轻拾起她的脚为她穿上罗袜,还有那缀珠的绣鞋。
当李绥在赵翌的陪伴下赶至立政殿外时,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衣衫,被风吹得阵阵泛凉。
朝臣无召不得入后宫,今日因着事急从权,适才开了先例,此刻看着那单薄的身影茫茫然朝着立政殿而入,赵翌终究是顿下了步子,没有再入内。
耳畔宫人们的哭声如网一般缠绕在耳边,前行的每一步李绥都觉得艰难、沉重极了,看着换下素色衣衫跪于两边低首的众人,明明暖阳已升起,可她却是感觉不到半点温暖,唯剩无尽的孤凉。
在念奴和玉奴的搀扶下,素衣白裳的李绥木然跨入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朝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走去。
当转过那扇屏扇,李绥便看到被众人簇拥的阿姐已是安静地躺在那儿,略过跪于前面的后宫嫔妃,略过站在榻前低头抹泪的李氏,略过榻边木然坐着的元成帝。
李绥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当走至杨皇后榻前时,却是再也禁不住跪了下去,右手轻而小心地覆上杨皇后被交握的双手,看着杨皇后安静的睡颜,唇边自然而然牵起从前姐妹逗趣的弧度,极浅的出声道:“阿姐,别睡了,天亮了——”
听到李绥平静的话语,元成帝犹如石像般枯坐着,静静落下一滴泪,近前的李氏却更觉肝肠寸断般痛苦难抑,已然摇摇欲坠地强自倒在银娘怀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哭出声来。
看着杨皇后如睡着了一般,以无尽的沉默回应自己,李绥依旧紧紧握住杨皇后的手,双手因为用力而禁不住微微颤抖,良久才哽咽地埋首于榻沿,只以杨皇后早已冰凉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边低声埋怨道:“阿姐,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你不是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去看琼花吗,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无论质问多少次,李绥都知道,眼前的人都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再也不会有人带着那熟悉的芙蓉香,无奈含笑的看着她,唤她一声“阿蛮——”了。
谷盠/span历经两世,原以为她可以改变一切,改变阿姐孤苦的命运,可最终她什么也未能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够救下郑氏的孩子,救下阿姐的孩子,却独独救不回阿姐,重来这一遭到底有何意义?
这一刻,李绥明明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笑却始终附在嘴边,从未停止。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
年少时,因为阿娘的离开,她总会默默垂泪倔强的不肯让任何人看到,那时的阿姐总会学着阿娘一般,在她耳边哼唱着这首歌谣,轻轻安慰她,给予她这世间最温暖的笑靥。
而今,她也会唱这首歌了,也曾用这首歌唤回了难产血崩,险些离开她的阿姐。
可这一次,即便她唱得喉咙如堵塞一般充斥着血腥与痛苦,即便破碎的话语溢出时早已变得泣不成声,那双如春风明月般的明眸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陛下——”
看着榻前那瘦弱孤独的肩膀无助地耸动着,难过垂眸打算上前安慰的宝缨却是被一个意外的声音打断,又默然退了回去。
此时在众人注视下,一个内侍疾步走进来,小心翼翼出声道:“陛下,太尉在外,恳请陛下允准入殿见殿下一面。”
话语一出,李绥埋于榻前阴影里的双眸霍然一冷,下一刻便听到一旁的元成帝无力地出声道:“请太尉。”
几乎是不自主地,李绥一点一点紧紧攥住伏在榻沿边的双手,心底却如烈油滚火一般在熊熊激荡、灼烧着。
寂静中,杨崇渊阔步而入,看到眼前一幕只停顿了一刻,便一步一步稳步走了进来。
“陛下。”
未待杨崇渊躬身,元成帝已是恍惚抬头道:“太尉请起罢。”
这一次,杨崇渊没有谢恩,抬起头时几乎看也未曾看元成帝一眼,便沉沉落向榻上人影,驻足之下,眼神再次触痛,微微晃神良久,眸色却一点一点变得晦暗,下一刻语中已然冰冷地道:“昨日皇后尚且凤体康泰,今日为何会突然这样——”
说罢,杨崇渊已是携着逼人的愠怒斜眸定定射向脚下如蝼蚁一般的人道:“孙仲。”
在众人噤若寒蝉的颤抖之下,跪在角落的孙仲早已是面如死灰,再明白不过了。
他的死期终究是要到了。
“回太尉,殿下自难产后心情郁结,忧思深重,患上了郁症,臣虽辅以药物,但殿下心病难医——”
说到此,孙仲已然视死如归般平静地俯首道:“殿下不愿身边人担心,也不愿众人因此战战兢兢,所以命臣保守这个秘密,是臣有所隐瞒,臣罪该万死。”
听着耳畔的认罪之声,李绥什么也未曾说。
几乎无需想,她也能猜到身后人一唱一和,不过是作戏罢了。
时至此时,杨崇渊面对阿姐冰冷的尸体,依旧能够冷情冷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按着计划一心除掉孙仲这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人。
想到此,李绥仍旧埋于榻边,眸底却是渐渐冷笑开来。
狡兔死,走狗烹。
杨太尉终究是杨太尉,除了这锦绣江山,只怕再也没有什么能在他眼中,心中拥有等同的价值。
哪怕是至亲的性命。
这一刻,众人皆彷徨于孙仲被颤抖拖出去的一幕,独独李绥却是始终背对着杨崇渊跪在那儿,头也未曾回地伏在杨皇后身边。
无人看到,她的双眸一点一点升起的寒意,更没有人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地杀伐与决绝。
她很清楚,自阿姐死的那一刻,皇室与杨家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便彻底碎裂了。
而她心底唯一的忌惮与担心,也彻底消失了。
前世阿姐或许是为阿毓而死,这一世却毫无疑问,是因元成帝而死,因杨崇渊而死,因他們争执不休的江山权位而死。
既如此,她又怎能如他们的意。
无论陈氏与杨氏这一场仗谁胜谁负,她都绝不会让他们顺心随意,这一生她便是拼却性命,也誓要从他们的手中夺去这一切,让他们传承万世后代的梦想彻底破灭。
陈氏江山也好,杨氏江山也罢,她定要亲手覆灭,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