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安总算是摆脱了连绵的阴雨,这一日竟是难得的升起暖阳,金色的光芒落在犹带露珠的花草之上,隐隐中鼻尖似乎能轻嗅到一股浸染着泥土的清香。
玉清观后院里的李绥陪着陈氏用了早饭,母女二人便一如平常地抄念经文起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李绥疲惫地抚了抚后颈,抬头间方接过念奴递来的一盏热茶,便看到玉奴站在那儿,隐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绥没有出声,只默然看了眼仍旧沉溺于经文的陈氏,适才站起身来,上前扶过陈氏道:“阿娘,今日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回屋歇息片刻,今日天气好,一会儿咱们去后山散散心罢。”
听到女儿的提醒声,陈氏侧首看了眼窗外大好的春光,脸上也是难得泛起几分涟漪,温柔地朝着李绥点了点头道:“好。”
扶着陈氏起身后,李绥便同绘春服侍着陈氏入了寝房歇息,待到悄然退了出来,李绥在绘春的陪伴下走至当前台矶上,便听绘春道:“疲累了一天,王妃也回去歇息歇息罢。”
“这会子倒不困。”
李绥笑着侧首道:“我出去走一走,一会子便回来,阿娘便劳你陪着了。”
眼看着绘春笑着颔首,李绥便带着念奴与玉奴轻车熟路地朝外走,只留了迦莫与青栀仍旧在院里守着。
素色的衣裙穿过春日的繁花柳枝,不动声色地沾染了些许尚未褪去的水汽,听着耳畔鸟儿的婉转啼鸣,李绥主仆三人来到了玉清观内一处极为幽僻的院落前。
行走在卵石小径上,远远看去院落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但玉奴却是警惕地提醒道:“王妃,这院落四周都被暗卫包围了。”
李绥闻言淡然点了点头,直到她穿过小径的尽头,入了一道垂拱门,便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
“王妃。”
看着面前的陈忠,李绥抬头看向面前禁闭的院子,眸中再平静不过了。
“王妃请进,太尉已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陈忠已是小心翼翼侧身引着李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二位娘子还请在此等候——”
听到陈忠为难的声音,念奴和玉奴并未动,李绥侧眸扫了眼极为恭敬,陪着小心的陈忠,眼神轻一示意,念奴和玉奴这才顺从地候在原地,没有再更进去的意思。
陈忠见此感激地朝李绥躬了腰,二人这才继续朝里走去。
随着二人穿过房屋回廊,只到了廊下最后一间紧闭的屋前,陈忠便更加谦卑地退开,朝着李绥道:“王妃,您请。”
李绥闻言看了眼面前,轻一推房门便走了进去,熟悉的老山檀香萦绕鼻尖,好似能凝神静气。
李绥独自一人走进去,直到穿过一道小门,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此处竟然通向了一处宝殿,寂静中,一个威仪的身影被廊柱隐约遮住,此刻正负手立在奉了高香供果的香案后,即便未说话,那久居上位的气势却是不容人忽视的。
李绥越过香案看向那一面高大庄严的真人金像。旁人来此皆是为了拜神,眼前的杨崇渊立在那儿,眸色如深渊一般仰望金像,看不出丝毫祈求和虔诚。
是了,倨傲如杨崇渊,一生都只信自己,又怎会屈膝将一生寄托于旁处。
“姑父日理万机,今日也有拜神敬香的时间。”
李绥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近走去,这一刻立在那的杨崇渊也随之侧首,眉目依旧是长辈的慈爱,唇边携着几分温和。
“阿蛮来了。”
看到李绥作为晚辈行下一礼,杨崇渊缓缓道:“多日不见,愈发清瘦了。”
说罢,杨崇渊不掩长者的关心道:“你阿姐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伤心了——”
此话一出,低眸的李绥右手紧攥,这一幕虽轻,但还是收入了杨崇渊的眼中,只见他了然地收回目光,缓缓悲悯地看向面前金像,颇有几分迟暮般喃喃道:“时光一转,你阿姐已去了半月余了,这些日子我在想,从前有文帝为文德皇后修建层观,前有皇帝为上官氏汇撰诗集,你阿姐为家为国了一辈子,不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说罢,杨崇渊转而看向李绥,娓娓说道:“所以,我欲上书于宫内为皇后修建忘贤楼,与你阿姐的陵寝相对,于楼内安放你阿姐的画像,诗集,还有生前所爱,也为后人追思留下些什么。”
听到面前这位慈父的爱女心切,李绥面上未变,心下却是淡漠不已。
“阿蛮,你与虞娘姐妹情深,这件事你来做无疑是最适合的,因此我欲让工部和六局二十四司协助你,营建此楼,以光皇后之贤德,如此你阿姐泉下有知,也会明白的。”
“这些冠冕堂皇的身外之物,当真是阿姐想要的?”
寂静的大殿中,李绥蓦然出声,语气冷静的可怕,只一字一句地溢出来。
“亦或是,你们需要的?”
听到此话,杨崇渊神色不变,只静静凝视着面前的李绥,良久才道:“那阿蛮以为,你阿姐想要的,是什么?”
看到杨崇渊光明正大地问出这句话来,李绥不由笑出声,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片刻才平淡道:“身为一国之后,生前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死后得到这些繁花锦簇的名声,又有何意义?”
说罢,李绥毫不躲避地与杨崇渊对视,平静反问道:“姑父当真,不知道阿姐此生究竟想要什么?”
察觉到杨崇渊脸色微沉,李绥轻然一笑道:“您瞧瞧,您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却给不了罢了。”
说罢,李绥叉手拱礼道:“恕我无能,此事还请太尉另请他人罢。”
“所以你就为你阿姐,为我杨李两族仇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对付她的至亲?”
听到此话,原本转身将要离去的李绥轰然一怔,良久才转过身来,终于愤怒不加掩饰地道:“所以,太尉是在跟踪我?”
察觉到面前这个年轻侄女油然而生的怒气,杨崇渊并未不满愠怒,反而心下生出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即便是你阿姐离开的前一夜,也仍旧关切于你的安危,你是她的牵挂,我是他的父亲,又如何能让她连离开也不得踏实。”
说话间,杨崇渊缓缓上前道:“派出去的人自然也是保护你的。”
见杨崇渊丝毫不提杨晋,李绥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因而也不多做质问,只是漠然一笑罢了。
“阿蛮,你七岁便入了太尉府,这将近十年的朝夕相处,你当真相信一个外人的话,当真要与小虞的这些至亲之人走上对立的道路,这些,当真是你阿姐愿意看到的,忍心看到的?”
察觉到面前人一瞬间的动摇,杨崇渊知道时机成熟,不徐不疾地自袖中抽出一封信,语中渐渐冷冽:“更何况,动摇你的那些人,才是害死小虞的真正凶手。”
话音落下,杨崇渊毫不意外地看到面前人抬起头,瞳孔紧缩,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道:“什么意思?”
说话间,李绥看到杨崇渊眸中复杂,极力隐忍的愠怒,看到了他递来的那封信。
当那封信自纤细娇嫩的手指间打开,伴随着纸页展开的声音,杨崇渊看到面前人原本憔悴的容颜愈发近于透明,就连嘴唇都不由地细微颤动。
“小虞孩子的夭折,的确非天意,而是当今天子,她信任的枕边人而为。”
听到杨崇渊的话,李绥默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服自己般,蓦然看向他道:“孙仲是太尉的人,如今你拿着他画押的证词,就想让我相信这一切,我如何知道他不过是你的一步死棋,亦或是屈打成招。”
见李绥不为所动,杨崇渊并不生怒,只是静静地道:“一直以来,我与你,与你阿姐一般,皆以为他是我杨家的棋子,可谁能想到,咱们明堂上的天子虽年轻,却是深谙反间计的道理。”
说话间,耳畔响起了脚步声,当李绥循声看去,便见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颤颤巍巍地道:“太尉,王妃——”
待杨崇渊“嗯”了一声,那男子便将一本册子从怀中掏出,谦卑地奉在头顶。
“小的是太医令贴身侍奉的人,这,这是太医令生前日日所记的册子。”
此话一出,李绥看向杨崇渊,却见杨崇渊伸手取了过来,递到她的面前。
随着李绥紧紧皱眉接过,那长随已然小心退了出去,当李绥一页一页打开,却是再一次大为震动。
因为上面一笔一笔清晰地记载了孙仲平日的秘密,何年何月何时得元成帝秘密召见,如何向阿姐下的药,如何得来的药……
一切再详细不过了。
“文慧太子夭折后,我才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察觉了孙仲的不轨之心,但那时已然迟了,所以你阿姐离开的第二日,我才会在她的灵前,将孙仲那个首鼠两端之人打入牢中,若非如此,只怕孙仲已然落入皇帝手中,带着秘密去了地下,你我便看不到这一切的真相,更遑论为她复仇了。”
看到李绥默然不语,沉浸于悲伤和绝望之中,不愿相信的样子,杨崇渊一点一点逼迫地提醒道:“这些皆是孙仲亲笔所记,他的字无人作假,更何况——”
听到杨崇渊的停顿,李绥静静看去,分明从杨崇渊瞳孔内看到不加掩饰地寒意。
“孙仲入狱的当夜,便险些被人毒杀而死。”
“孙仲非你所杀?”
看到李绥的惊怔,杨崇渊倏然一笑,眸中却是深邃了几分:“如今,阿蛮可明白了我们这位天子弃车保帅的手段?”
“若非我留有一手,让孙仲诈死,又怎能避过皇帝和彭城的耳目,探出这些真相来?”
说罢,杨崇渊轻一拊掌。
当李绥闻声看去,目光落在衣衫褴褛,早该死了的孙仲身上,落在那个被皇帝派出的“杀手”内侍身上时,他便知道,他的这一局棋已是成了七八分了。
一切毫无意外,眼看着劫后余生的孙仲悲泣着道出了他在皇帝逼迫下的所作所为,看着那内侍将彭城派他谋杀孙仲的细枝末节道了个干干净净。
李绥便什么也不曾说了。
当那二人退去,只余杨崇渊和李绥时,杨崇渊默然看着她,良久才似悲似叹地道:“阿蛮,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是小虞最爱的妹妹,小虞的离世对于你的打击,姑父深有体会,但越是此时,你我杨李两家才更要戮力同心,万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不知过了多久,杨崇渊看到眼前人终于有所松动,良久看向他道:“姑父想要我如何?”
杨崇渊见此目光顿时一片祥和欣慰:“至真不疑,携手同心,将你阿姐,将我杨家,李家这些年来所隐忍的一切,全部还回去。”
听到这些,李绥并未立即决断,更未直接回答,而是坦然看向杨崇渊道:“正如姑父所言,我于太尉府成长近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明白当今之局势自阿姐离世便已崩塌,我李氏从前与杨家同气连枝,将来亦是,这自始至终地坦诚相待,是否也当换得一个承诺?”
“这是不信于我?”
听到杨崇渊的反问,李绥与他定定相对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皇帝与阿姐夫妻多年尚且如此,就连彭城这局外人也以此威胁于我,更以权位拉拢于我,我此生为李家人,便不能不为李家计,阿蛮之心,姑父必是能体谅的。”
“我不信的非姑父,非姑母,而是这沧海桑田的时局,当日曹氏算计我李氏一事,尚且如鲠在喉,若不能就此消弭此误会,他日只恐反误了两家的关系。”
说罢,李绥坦诚地道:“姑父心怀天下,必不能为此等小事绊住手脚。”
听到李绥再提陈年旧事,杨崇渊眼眸微动,下一刻却是朗声笑道:“好,阿蛮果然是阿蛮——”
说罢,杨崇渊似是感慨地道:“若你阿姐从前能如你这般清醒,便也不会为陈玄他们算计了。”
看到李绥瞳孔微沉,杨崇渊才道:“那你想要如何的承诺?”
听到杨崇渊的妥协,李绥抬头道:“阿姐与姑母一般,此生只愿我们这些兄弟姐妹能平安祥和,所以请姑父宣告于天下,立二郎为太尉府的世子,自此平息他们兄弟之间的纷争。”
此话一出,李绥从杨崇渊看似平静的目光中看出了瞬息变化的复杂与沉默。
但她想要的,却不止于此。
“与此同时,还请姑父当着你我二人以白纸黑字写下承诺,盖上私印,承诺他日杨氏若登至极之位,便立二郎为新朝太子。”
这一刻,李绥第一次从杨崇渊眼中看到了犹豫和震动。
因为他明白,此承诺一旦立下,他日杨氏即便夺得江山,这继承人于天下而言便是杨延,也只能是杨延。
而杨延背后的李氏母族,无疑也会更加稳固。
伴随着又一阵意外的朗笑,杨崇渊没有惊讶于这般谋逆篡位的直言不讳,反而半开玩笑半是感慨道:“阿蛮如今也会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语了。”
“不成功,便成仁。”
听到杨崇渊的话,李绥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惧怕,这一刻的镇定与严肃俨然让杨崇渊忽视了她的年纪。
“我李氏如今与杨家走上这条路,便是以我全族人的性命,赵翌和身后边陲将士的性命为注,如此下去只有两条路,要么败尸骨无存,要么胜——”
说到此,李绥正义凛然地看着杨崇渊道:“若姑父当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无需再去冒险一拼了,如今既然注定要冒险,不正是因为当今之局势早已不能维持平衡下去了?”
“既如此,这一承诺便非一纸空谈,而是我两家必胜之决心,是姑父一展大业的雄心,不是么?”
话语落下,两厢寂静,这一刻,杨崇渊深深凝视着面前的李绥,目光却不再是一个长辈。
倒更像是同盟之人。
看来,他当真未曾看错。
可惜了,可惜了是个女儿家。
但这于他杨氏而言,无疑也是幸事。
若阿蛮当真为男儿,便是大郎与二郎的心性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她更犀利,更毒辣,更一针见血。
“好,我应你——”
……
目送着杨崇渊离开,李绥也转而朝着来时的路而去。
当守在外面的念奴和玉奴看到她时,皆紧张地赶了上来。
这一刻,主仆三人什么也没说,李绥只笑了笑,手中捏着那盖了杨崇渊私印的承诺,眸中的那抹胜意如出鞘的利刃,隐隐泛亮。
与彭城也好,与杨崇渊也罢,皆是逢场作戏,与虎谋皮罢了。
如今的她,在彭城眼中,是一个为阿姐的死而头脑发热,被她鼓动的棋子。
在杨崇渊眼中,她也不过是被他一手搭起的连环计所说服的小女儿家,虽有几分保护族人的小心思,却也不足以成为威胁罢了。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她从始至终知晓一切,不知道她口中的仇人,可不仅仅只有对方。
敌在暗,我在明。
看似危险,却是最为安全。
相比之下,彭城再如何深的城府,也终究是比不过杨崇渊。
所以才会被他算计。
阿姐离世当日,看似是他率先坐不住,实则不过是以孙仲为饵,先有孙仲的秘密笔记,再有逼迫彭城出手杀人,一桩桩一件件,足以祸水东引。
即便他日东窗事发,也可以此将罪业推到元成帝和彭城的身上,片叶不沾身。
自始至终,孙仲都是杨崇渊的人,元成帝自以为一手反间计将孙仲收为己用,实则不过是掉进了杨崇渊设好的陷阱之中。
这一刻,李绥默然抬手看着手中的那一纸承诺。
看着这个决定了杨氏一族将来去向的承诺,心下已是越来越坚定不移。
前世她不曾手软,这一世,便更不会了。
因为她深知,自这一刻起,她的身边,虎狼环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