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华灯初上,穿着素净宫裙的上官蕴正坐在榻上细细擦拭着手中宝剑,看着上面丝毫未曾褪色的流苏,珍惜地用手摩挲着,耳畔却忽而传来了喜气盈盈的说话声。
随着琉璃珠帘被掀开,面若桃花的绿翘走了进来,高兴地上前行礼道:“娘子,陛下又命人送了许多东西来,娘子可要瞧瞧?”
听到这些,上官蕴头也未曾抬一下,仍旧认真地擦拭着,只语中平淡道:“收起来罢。”
“是——”
绿翘闻言嘴上欲说什么,但看着自家娘子丝毫不为所动,到底是不敢多言,只转身退出去,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眸中隐隐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都收起来罢。”
待挥退了宫娥,绿翘这才又走了进去,低声试探道:“娘子,陛下既送来了赏赐,可需要像平日一样献上些点心羹汤,以谢圣恩。”
“这些事你们做了送去便好,无需问我。”
说罢,上官蕴这才将擦的雪亮的宝剑放入匣中道:“方才送来的东西你们瞧瞧,若有喜欢的,只要合乎礼制,你们便拿去罢。”
待绿珠与绿翘感激地行了礼,便各自下去挑选去了。
待过了一柱香的时辰,紫宸殿前一片寂静,伴随着微暖的夜风,一个身影也恰好裹挟着灯火的光芒而来。
“原来是绿翘娘子来了。”
听到殿前小内侍的声音,绿翘含笑点头,随即道:“德妃命奴婢送些夜宵来,还请替我通报一声。”
“娘子稍候。”
因着如今绫绮殿的主正冠宠六宫,面前的绿翘这些时日便常常替德妃送羹汤点心呈于陛下,陛下为此常常圣心大悦,所以如今他们这些紫宸殿的内侍早已习惯,对这绿翘绿珠也从不轻易怠慢的。
这厢听到小内侍禀报的话,正坐在书案后看书的元成帝微一抬眸,合上书页道:“呈上来罢。”
话音落下,殿外的绿翘很快走了进来,小心翼翼行下一礼,适才在承德的眼神示意下起身,轻车熟路地走向御案。
随着碟盏杯盘发出的细微声响,元成帝将目光从手上的书卷上离开,只抬眸看了眼面前的俏人。
水眸盈盈,香腮如雪,含羞带怯间,鬓边的红玉簪子衬得人愈加人比花娇。
“这簪子,与你相得益彰。”
听到元成帝意有所指的夸赞,绿翘顿时含羞低头,眸中泛起几分光芒来。
每每紫宸殿赐下赏赐,不喜那些的德妃总会让她与绿珠先挑选,自皇帝发现后,非但未怪罪,反而总会赐下许多适合她的,她所喜欢的东西来。
为此,旁人不知,但其中的不同她总是明白的。
然而每当此时她也会想,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光明正大的接受只属于她的天子恩赐,无需这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这是奴婢亲手所做,陛下尝尝?”
看到一盏乳酪糕被推上前,元成帝和煦一笑,眸中的温柔几乎能将人腻在其中。
“你做得吃的,已经要将我的嘴都喂刁了。”
说话间,元成帝已捻起一个放入嘴中,看起来似乎美味极了。
“如何?”
看到女儿娇俏而期待地等候着,元成帝唇边微笑,轻轻一拽,便将站在一旁的绿翘拉入怀中,坐于他的腿上。
“陛下——”
绿翘似惊似羞地想要起身,却是被身后那双温柔的手紧紧环住,耳畔也随之传来令人迷醉的声音。
“不若,我将你从绫绮殿要过来罢,这样便能日日吃你做的东西了。”
听到这句话,绿翘已是心下颤抖,因为激动,因为期待已久。
自她第一次见到高山仰止的天子时,她便心下羡慕,羡慕德妃,身在福中却从不惜福。
如今的她,万没有想到那样一位犹如一束光芒的天子,会成为照亮她的那轮月光。
“怎么出神了?”
鼻尖被温柔的力道轻轻一点,绿翘含笑地回首,双手揽住元成帝的脖颈,悄然期待道:“陛下说得是真的?”
似乎被这话逗笑了,元成帝轻捏了捏她的脸,随即双手揽紧她的腰道:“你可知天子一诺千金。”
说罢,元成帝缓缓靠近,停在她的耳畔道:“前提,是你要献出一样东西。”
此话一出,绿翘不由羞赧地低首,已然红到了耳后,灿如晚霞。
“陛下,要奴婢献出什么——”
看到面前人含羞带怯的模样,元成帝眸中一笑,却是缓缓将身靠后,拉开二人的距离,唇边笑容依旧,眸中却是看不清的严肃与认真。
“一幅地图。”
几乎是同时,元成帝看到了面前人一闪而过的诧异和茫然。
“上官氏一族自先帝朝以来靠着沐浴皇恩,罗织罪名,打压世族,强圈土地,卖官鬻爵积累了不少的财富,莫说那时抄那些世族的家时,得了不少东西,便是那些幸存的世族也为此献上不少珍奇异宝,才得以苟延残喘,就连如今赫赫声明的弘农杨氏,陇西李氏,当年不也送过不少。”
察觉到怀中人身形渐渐颤抖,渐渐僵滞,元成帝却是如闲聊一般笑着握住她的手,唇边的笑容化作了缱绻的话语。
好似,真的只是一对有情人。
“这些东西皆被尚书令藏于一地,作为上官氏他日生生不息的延续,存了也有十余年了罢。”
说到此,像是提醒般,元成帝紧紧捏住那柔荑道:“朕,要得就是这藏宝图,你若能替我寻来,莫说九嫔的位置,便是封妃也不在话下。”
听到耳畔温柔的话语,绿翘彻底怔在那,后脊冰凉,只能茫然失措地道:“陛,陛下,奴婢不明白您说的,奴婢从未听说过——”
“尚书府里唯有尚书令的书房,朕的人进不去,所以不知道不要紧,但只要你能去他的书房找到拿来交给我,便够了。”
听到元成帝云淡风轻的话语,绿翘当即慌得起身,跪在地上俯首道:“陛下,奴婢,奴婢区区一介婢子,如何进得了尚书令的书房,求陛下恕罪,奴婢当真无法——”
“区区?”
元成帝闻言轻笑,忽而凑上前,勾起绿翘的下颌,伏在她的耳边道:“你自小不就是尚书令安插在德妃身边的细作吗?”
话音一落,绿翘顿时屏息,脸上一片惨白,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坐上的皇帝,好似陌生到初见一般。
“从一开始,上官氏便从几房女儿中挑出最出彩的贵妃和德妃作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因为上官氏从一开始就是要以这两个女儿联姻皇室,拉拢重臣,为了绝对地掌控,上官稽还特意选定了两个细作放在贵妃与德妃之间,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从前贵妃身边的玉宵对吗?”
看到脚下人渐渐畏惧地埋首,元成帝却是极为享受这般掌控他人的感觉般,温柔地抬起绿翘惶恐的小脸,含笑温柔道:“贵妃心思缜密,早就发现这个秘密,暗自将玉宵收为己用,只有如今的德妃还被你们蒙在鼓里罢了。”
说罢,元成帝拇指怜惜地摩挲着女子的娇靥道:“若是教德妃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的存在,还会有意义吗?尚书令还会留着你吗?”
“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奴婢绝不是尚书令的细作——”
元成帝看着脚下求饶的人,挑眉“哦?”了一声,随即道:“这些皆是玉宵所言,还有你与尚书府秘密来往的证据可要朕请德妃前来一观?”
犹如晴空霹雳般,绿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只知道贵妃去后不久玉宵也随之自尽殉葬了,却不知她居然将这些告诉了皇帝。
此刻,她当真是懵了。
“陛下,求陛下救救奴婢,奴婢皆是被逼的,从未害过德妃,奴婢真的——”
看到绿翘犹如面对圣人般卑微乞求着,元成帝默然以拇指抚去她的泪水,缓缓出声道:“你要知道,如今的德妃与尚书令的关系可并不好,即便你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做,仅你将她日夜举动告之尚书令那一刻起,德妃就不会留下你的。”
“德妃不要你,你就是没用的废子,上官稽又有何故还要留着你?”
说罢,元成帝循序渐进地道:“所以你唯有听朕的,做朕的眼睛,做朕的臂膀,他日你想出宫朕可以送你财富田产,你想留下来,朕可以封你为妃嫔,为女官。”
“也好过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为人摆布的好,不是吗?”
看着这个僵滞的娇弱身影,元成帝看似温柔地倾身上去,眸中却是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听闻你的同胞兄长是上官稽的贴身隐卫,与他而言,替你寻找这地图可并不难。”
“待到事成,你封妃,你的阿兄朕可招为禁卫,如此岂不两全。”
这厢,清思殿内。
“娘子,御陵王妃身边的念奴来了。”
听到绿珠的传报,上官蕴不由微疑惑地放下手中书卷道:“请进来。”
不过片刻,念奴便在绿珠的带领下入内,向着上官蕴行下一礼。
“星夜而来,可是有何事?”
听到上官蕴的问话,念奴认真叉手道:“回德妃,王妃就修建望贤楼一事,忽而有了些新想法,便想请您与贤妃一同议论。”
虽说修建一事由李绥主持,但为了合规矩,李绥还是奏请由魏贤妃,上官德妃两位高位嫔妃一同参与。
因而这些时日,李绥每每亲临修建之地,也会向她们二人发出邀请。
“深夜打搅了,但娘子您知道王妃与明德圣皇后情深,对这望贤楼也是分外上心,一向不舍昼夜,因而奴婢也就斗胆替王妃前来叩请。”
看到念奴再次恭谨行礼,回想起与杨皇后的初遇之缘,上官蕴到底是没有拒绝。
然而当她随着念奴而去,却是发现自己并未朝着立政殿的方向去,反而上了一座飞桥时,却是渐渐觉得奇怪来。
明朗的月色清辉下,上官蕴看到飞桥之上那个孑然背影,缓缓走上前,便看到李绥闻声回首,含笑与她道:“深夜叨扰了。”
“王妃是打算在这里议论望贤楼一事?”
说罢,上官蕴一眼看去,李绥身边除了念奴和玉奴便再无他人。
“魏贤妃未来,德妃不必再寻了。”
此话一出,上官蕴紧蹙着眉,怀疑地看着李绥道:“王妃今夜邀我来,不该是月下谈天的罢。”
“是也不是。”
李绥轻然一笑,略过上官蕴看向其身后的绿珠道:“怎么不见绿翘。”
听到此话,上官蕴面若冰霜地道:“莫不是我清思殿每个人的动向还要与王妃禀报?”
李绥闻言脸色未变,仍旧笑着回转过身,朝着桥下甬道正在行走的一人道:“是去紫宸殿了罢。”
“你在监视我的人?”
听到身后渐渐冷凝的质问,李绥朝着那甬道内正在疾行的一人扬了扬颌道:“那不就是绿翘,这甬道不就是出紫宸殿,回清思殿的必经之路?”
面对李绥的置若罔闻,上官蕴已是冷声道:“绿翘不过是去替我送羹汤,莫不是也要成了王妃可利用的把柄?”
“我若想要把柄,就无需请君前来了,这个道理,你也明白不是吗?”
说罢李绥彻底回过身来静静道:“德妃以为绿翘是奉命行事,可知道绿翘每每去了紫宸殿总会停留许久,紫宸殿宫人众多,何须一个小小绿翘侍奉——”
月光下,李绥与上官蕴交汇凝视着道:“更何况,表兄曾赠予绿翘一盆她喜欢的金灯藤,便是送于你的赏赐被你丢给绿翘她们一事,表兄知道也并未生怒,这些你都不曾知道?”
看到上官蕴渐渐凝眉,眉间氤氲着一团迷雾,李绥继续道:“表兄天人之姿,气宇轩昂,那绿翘含羞带怯,妩媚动人,就未曾让你联想到什么?”
“王妃想以这些莫须有的一面之词,离间我清思殿?”
看到面前人冷言冷语的模样,李绥也不生怒,只是轻巧地道:“是与不是,你自能查清楚,何须我做这吃力不讨好一事。”
面对李绥毫不在意的神色,上官蕴更是看不出她心中所思所想,因而故作冷淡道:“那你又何必做。”
“因为,你我或可成为盟友,提醒你,便是在帮助我自己。”
“盟友?”
上官蕴犹疑出口,随即禁不住笑着道:“王妃出身于与弘农杨氏狼狈为奸的陇西李氏,如今竟说要与我上官氏结盟,究竟是你在说笑,还是在嘲讽我愚钝?”
“不——”
李绥含笑看着上官蕴道:“正如你所言,我李氏与杨氏狼狈为奸,自然不会与道貌岸然的上官氏为盟,我要的,是与你德妃为盟,与你上官蕴为盟。”
听到李绥直呼名讳,绿珠本能要出声,却是被上官蕴挡了回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上官蕴已然察觉出什么,渐渐冷静思索起来,李绥便也不打太极,开门见山地道:“人人皆羡慕德妃宠冠六宫,比当初的贵妃还要幸运,可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德妃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你这是在与我炫耀?还是在讽刺与我?”
看到上官蕴双手紧攥,李绥知道她想到的是当初含元殿求娶一事。
“旁人不知,但我却听闻,前阵子不知因何故,令堂突然主动隐居于府内僻静庭院,日日不与人相见,只独自与院内独居,与世隔绝。”
察觉到上官蕴瞳孔微紧,李绥自然知道这是抓住了她的命脉。
“你说什么?”
面对上官蕴的紧张,李绥适才近身道:“此事德妃若不信,可着人去秘密打听,不过绿翘,可未必能信了。”
说罢,李绥又最后道:“至于是否愿意与我结盟,但看德妃愿意与否。”
“若德妃愿意,我李绥可以为你,为令堂做这牵线搭桥之人,甚至是可为你解决后顾之忧,让你无需受受他人的掣肘。”
听到耳畔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上官蕴眼神复杂地看着李绥,却是不曾说出话来。
“你为何选择我。”
然而就在李绥转身方行三步之时,上官蕴的声音却是赫然响起。
与此同时,李绥依旧背着身,却是微一侧首道:“第一个原因,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至于第二个原因。”
“因为阿姐曾与我说,你不同于你的阿姐,也不同于阿史那氏,你本该是自由身,但你却与她一样,渴望自由而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