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了是不平凡的一夜,长安是,千里之外的陇西边塞亦是。
今夜草原上的月与长安的月不同,长安的月犹如美人娇靥,芳华而高贵,草原上的月犹如勇士弯刀,冷冽而动人心魄。
伴随着清风拂过的草原花香,羯鼓热情而洋溢的旋律趁风而来,盘旋着男男女女欢快的喧嚣声,似乎将这一片草原的夜都点亮了。
围着帐中的篝火,身着突厥服饰的年轻男女皆扬着笑欢快起舞,而围着这一群少年少女的,是拍着羯鼓、弹着敦布尔,身穿翻领胡服,梳了发辫,腰上系着蹀躞带的威武男人们。
看着篝火旁年轻充满生机的一张张脸,达摩可汗笑着饮下一碗酒,随即便听到一个脆生生,如驼铃般响亮的小女儿声。
“阿翁——”
回头去,达摩可汗便看到身着火红胡服,梳了发辫,以翠玉珠宝点缀着的小丫头走过来,篝火映衬着小丫头五六岁小包子一般柔软的脸颊,一双眼睛此刻如宝珠般气呼呼看着他道:“您身上都受了七处箭伤和刀伤,怎么还能饮酒!”
说话间,小丫头上前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碗,不可饶恕般扯着他的胡子道:“到时候疼得又要流血了,阿翁都不怕的么?”
听到此话,达摩笑哈哈地将小丫头抱入怀中,任由这孙女儿轻扯她的胡须道:“疼,疼,阿翁不喝了,不喝了——”
看到如此,小丫头适才罢休,使了眼色让人将酒端走,看着面前慈祥的阿翁,不由想起退军回来那日,染红了战甲,犹在滴血水的阿翁,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深入血肉筋骨,记得那日阿翁说,若非要回来看我们的优丽图孜,阿翁怕是就回不来了。
想到此,阿史那优丽图孜双手紧紧抱着达摩可汗的手臂道:“阿翁,答应我,永远都要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看着小丫头亮闪闪执着的瞳孔,达摩可汗突然生出了衰颓年迈之感,征战了大半生,勇猛了一辈子,可这一战他却是突然意识到,他老了。
如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眼前的孙女儿多久,只知道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个小丫头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不似她早早离世的阿耶和阿娘。
“好,阿翁答应你。”
说着话,看着小丫头闪烁的笑眸,达摩可汗随即又道:“不过未来阿翁要选一个英雄娶咱们的优丽图孜,好不好?”
听到这话,小丫头也不羞赧,当即趾高气扬地扬着下颌道:“那我要找阿翁这样顶天立地,能挽弓射雁,打胜仗的大英雄。”
“好好好——”
说话间,小丫头看着喝闷酒的阿翁总算露出几分从前的笑脸,当即摇晃着她的手臂道:“阿翁,您的艾西塔尔奏的最好,我要听您奏的。”
看着面前可爱的小丫头,达摩可汗也不再多言,笑呵呵接过一人递来的艾西塔尔拉了起来。
悠扬的琴声,伴随着欢快的舞声,将这一刻的快乐仿佛烘托到了极致。
看着热闹的人群,看着人群中欢快的火红胡服小丫头,达摩可汗手中拉着琴,心下却是愈发坚定。
为了小丫头,为了大可汗,为了他们突厥族人能够离开这靠天吃饭的困境,毁掉那万里长城,一统南边汉人的江山,他便是拼却这身老骨头,也定要战到生命最后一刻。
待到夜深人静,达摩可汗治下的突厥士兵皆陷入睡梦中时,伴随着夜枭的叫声,值守的人已然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一哨兵小解后回来,方与人换岗之时,隐隐中看到远处似乎有一座黑山。
黑山?
他怎么不记得这方向有一座山?
就在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时,再努力看去,却是瞳孔一震,眼白扩散,仿佛看到了夺命的凶神恶煞一般。
因为就在这同时,几乎密布如雨的箭火朝着他们的帐营飞来,而在这草原上夜风烈烈,旌旗作响之时,他从熊熊火光中看到了无数的玄甲铁骑如天降神兵一般,划破了夜色,如一道嗜杀的雷电朝着他们劈来。
而让他更为魂飞魄散的,是他看到了,看到了周朝御陵王才有的赤黑虎纹旗。
而为首之人,穿的竟是独一无二的银色铠甲!
“玄甲军来了,御陵王来了!”
然而嘶声裂肺的话还未说完,一道箭矢便如流星贯穿了他的脖颈。
下一刻,冲天震响的铁骑之声便如雷鸣一般,彻底惊醒了这一片土地上的突厥人。
看着面前火光冲天的土地,隐隐中听到了惊吓哭喊的声音,身下着银色马铠的战马蓄势待发一般踏着脚下土地,发出了浑厚的响声,马上胄甲如月光般雪亮的赵翌默然凝视着眼前,凝视着这处他日行千里,掩人耳目,奔波数个日夜,横穿大漠,才终于到达的地方。
手中的剑柄好似按捺不住,即将冲破天际,这一刻,想到边塞为突厥践踏,日夜难安的大周百姓,想到他险些被达摩可汗围剿的三千玄甲军,想到被伤至险些丧命的李慎,想到那些残暴嗜杀,一心一意想要踏破他大周万里河山的突厥人。
暮色下的赵翌浑身竖起了冷冽逼人的气势,这一刻,身着银色铠甲的他在月下便是天生的战神,瞳孔漆黑而暗,不带丝毫的人情,唯有吞噬天下的野心与无情,立在千军万马之前,他静静将右手按上剑柄,随着龙鸣之声破空而出,赵翌一双冰冷眼眸紧紧慑于眼前这一片土地,挥剑道:“攻!”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数以万计的玄甲铁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伴着不绝于耳的冲杀之声,朝着被包围的突厥兵而去。
刹那间,天地似乎都为之震慑,连草原上的鹰鸟都惊得连连扑闪着翅膀,掉落了无数尾羽。
炽热,极度的炽热,听着耳边被火烧得噼啪作响,轰然倒塌的营帐,看着被火烧得四处翻滚的士兵,俨然能听到皮开肉绽的滋啦声,达摩可汗第一次生出惶然。
“可汗,可汗,快走,御陵王的玄甲军杀来了!”
话音一落,仓促套上战甲的达摩可汗看着面前脸熏得黢黑,满脸写着害怕的突厥将领,语中颤抖地道:“你说什么?”
赵翌——
赵翌不是染了瘟疫,和玄甲军困在兰州城吗!
看到达摩可汗赤红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神情,那将领也是被逼到极致,慌乱地道:“御陵王带着数万玄甲军趁着夜色而来,因着马蹄包裹了布帛与软棉,直到了咱们营地,才发现他们——”
此话一出,达摩可汗顿时胸腔一滞,就在此时,小丫头惊怕而执着的哭声朝着他而来,疯狂逃窜的人群中,达摩可汗看到了火光中孙女阿史那优丽图孜哭喊着奔向他。
几乎是同时,他的瞳孔一震,当即一把攥住身旁将领道:“快,带着优丽图孜离开,去找大可汗,快!”
说话间,身旁犹豫的将领在这逼视与命令之下,终究是意会地翻身上马。
就在那个软软小人儿扑入怀抱的那一刻,达摩可汗紧紧抱住她,笑着道:“阿翁的优丽图孜,去,去远方等阿翁。”
“不,我不——”
然而不待小人儿哭出声,达摩可汗已是一手将怀中小人儿抱起,送到了马上,下一刻,马上将领便横下心来,牢牢锁住怀中小丫头,扬鞭而去。
“阿翁,阿翁!”
听着小丫头嘶声裂肺的哭声,达摩可汗狠下眼眸,背过身去,下定决心般冷冷看着杀来的玄甲军,双拳紧攥下,当即翻身上马,手持他征战数十年的弯刀朝着那黑压压的一片冲去。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这本就是男人的战场!
血光之中,冲在阵前的赵翌刀剑如虹般杀尽了一切阻挡他的人,炙热的哭喊声中,他的剑滴着血,铠甲早已被敌人的血浸染,湿透。
而就在冲天的血腥杀戮中,他的目光终究锁到了尽头那个弑神杀佛的身影。
这一刻,他的目光微沉,带着势均力敌的期冀和期待,朝着那人纵马而去。
随着刀剑碰撞发出的刺耳滑鸣声,赵翌一剑而下,压制住了达摩可汗猛烈的攻势。
看着面前被银甲遮住了半边脸的冷冽男子,达摩可汗眸中大快,惜取英雄般,当即鼓足力劲手中一翻,俯身之下,又将刀朝赵翌腹部攻去。
然而偷袭终究不成,二人就这般在千军万马之中酣畅淋漓大战起来,直至身上的刀剑之伤已然痛入每一寸骨髓里,好似连骨头都碎裂了一般,达摩可汗很清楚,他的伤发作了,血正在汩汩朝外流——
眼看面前赵翌再一次携着凛冽攻势而来,达摩可汗压制住渐渐麻木的身体,奋力以刀挡住这最后一攻。
就在他刀劈向赵翌之时,赵翌随身躲开,却是被那一刀利落劈落了头上盔甲,斩断几根青丝,直至弯刀在他的胄甲之上摩擦出了火花——
而就在二人彼此携着熊熊杀意之时,赵翌却是生生侧身躲过了险些刺入他胸膛的一刀,只听得“叮当——”一声响,弯刀被长剑断裂,而下一刻,达摩可汗便清晰感受到了剑刃横在他的脖颈之上。
已成败局——
“好,好!”
看着面前那张如美玉般俊朗的脸,即便溅洒了血点,也能瑕不掩瑜,在月光下氤氲了冷光。
这一刻的达摩可汗酣畅淋漓的朗笑出声,没有丝毫轻蔑,唯有心服口服的敬佩与无奈。
“我以为汉人皆是拿不起刀,握不住剑,只会涂脂抹粉,风花雪月的小郎君,可你御陵王,就是你周朝的刀,你周朝的剑,是能与我们突厥一战的第一人。”
看着面前这位豪情壮魄的突厥可汗,赵翌又环看了一眼因为主将落马,没了抵抗心思的突厥兵。
赵翌默然收了剑,静静看着眼前人道:“可汗勇武,若愿归顺我朝,随我前去长安受天子封赏,可汗仍旧是这草原上的王,一切并无不同。”
听着这平静的劝解,达摩可汗哈哈大笑,却是渐渐听出悲凉之声。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落叶归根。”
说到此,达摩可汗看向赵翌,笑着道:“从前我劝不动你的玄甲军,今日你只怕也劝不动我。”
说罢,便听到身后人惊呼道:“大王,小心!”
而就在同时,达摩可汗早已从身后投降的突厥士兵手中夺过弯刀,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这一刻,风停滞了,哭声似乎也停止了。
隐隐中,达摩可汗似乎从弯弯的月牙上看到了小丫头气呼呼的小脸。
“阿翁,你又喝酒了!”
“不喝了,不喝了——”
达摩可汗慈祥喃喃中,悠悠的艾西塔尔响了,他好像听到了小丫头欢快的歌声,看到了她舞蹈时飞起的裙摆,和发辫。
随着眼前人轰然倒地,赵翌神情冷静,唯有听到突厥人悲壮的哭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宿命和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