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宝缨拼劲了力气一路跑到梨园旁的藏书阁时,绣履踏过那扇垂花月拱门,便能于清幽飒飒竹林后看到三层楼高的塔形阁楼。
走过空无一人的楼前,站定在门外,宝缨双手紧紧攥住,看着近在眼前的镂刻格门,直待伫立良久,将一路小跑而来的仓促气息调整下来的那一刻,面前的门突然从里被缓缓打开。
对视间,宝缨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上官令,看到她的那一刻,竟是喜极而泣般,强自压下眸中涌动的泪水,唇边牵起一丝释然和就此放心的笑。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听到门外影影绰绰的说话声,和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先前赶到藏书阁,被一楼鬼祟的人影吸引而来的太子杨延躺在一间屋子的角落处,只觉得头疼欲裂般昏昏沉沉的,努力才将一双眼睁开,模模糊糊中却是看到眼前空无一人,根本没有半点人影。
“这是娘子写的。”
就在杨延疲惫地动了动沉重的头,却是被外面再次传来的另一个女声而震的瞳孔紧张,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要起身冲出去。
然而此刻他的身体早已是他意料之外的不受控制,不知为何,即便他再如何想要努力站起身来,却都如被人捆住了一般,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是再困难不过的了。
隐隐中,他似乎明白了,他们都中计了——
一想到此,杨延顿时紧张,惶然到冷汗淋漓,他害怕的不是别的,而是楼下的宝缨。
他深知宝缨的善良,不论真相如何,不论她与陈之砚如何,他都能相信,相信她绝不是会逾矩的人。
可他也知道,在这重重高墙金瓦之内,从来都不是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地方。
宝缨的善良,换不来所有人的真心。
只因为,这个太子宝座。
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他而落入旁人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
就在杨延苦于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法动弹之时,屋外的上官令看到宝缨递出来的那张纸条,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只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是我写的。”
就在下一刻,还不待宝缨说话时,面前的上官令突然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虔诚地仿佛她是高堂里的菩萨真人般,低下头,垂下眼睑,语中沉重而哽咽地道:“太子妃,求求您,求求您救救阿宪,救救曾经的临淄王府,救救大兴国土上的万千陈氏皇族性命。”
此话一出,宝缨耳畔轰然一响,虽然她有所准备,但面对上官令亲口说出的话,还是震惊地背脊僵滞,说不出话来。
阿宪,她曾听到元成帝这般唤过,因为那是陈之砚的字,宪臣。
可她意外的,是上官令口中所说的,还有临淄王府,甚至是整个陈氏皇族。
什么意思,当今登基后,虽依次降了陈氏皇族的爵位,有心派自己的藩王儿子和心腹监视他们,却还是以礼待之,用天下供养他们。
为何,上官令竟会说——
与此同时,奋力挣扎的杨延也双目惊怔,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
看着脸色愕然,丝毫无法理解的宝缨,上官令不由笑了,那笑中带着洞察世事的苍凉,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还带着难分难舍的情意。
“是啊,连我们这些砧板上的鱼肉都尚且不知道自己死于谁手,如太子妃这样的天下人又怎会知道呢?”
说话间,上官令嘲讽地摇了摇头,颊边落下一滴泪道:“世人看到的是当今皇帝的仁慈宽厚,是他如何大人有大量的留下了我们的性命,却是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让我们活。”
听到这些话,宝缨双手紧紧地攥着,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已然盘旋在她的心头,让她越害怕触及,便越不得不触及。
门外光芒透过窗户纸落在上官令脸上,寂静中她偏过头,起身一步一步靠近面前的宝缨道:“你知道吗,当今皇帝为了铲除陈氏皇族,表面上既往不咎,实则命监视的那些人将一种名为仙人醉的慢性毒药放入每一位陈氏皇族的日常饮食中。”
几乎是同时,宝缨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颤抖着,背脊却是一点一点发凉发寒。
“那毒药不会立时要了我们的命,不是因为他好心肯留我们多活几日,而是他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让世人相信,陈氏皇族不过是天命如此,注定人人早死,不得善终。”
说到此,上官令粲然一笑,那一笑如彼岸花一般,美却带着些许瘆人的冰冷。
“不会的,不会的——”
看到面前踌躇不安的宝缨,上官令唇边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悲凉,越来越衰颓,良久才道:“你可知,如今短短两个月,前周室皇族已是死了将近过半,因为这药虽是慢性,却会朝夕之间,一点一点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直到最后彻底衰竭而死,而如今死得皆是那些年岁已长,本就衰弱的老辈,而这其中也包括阿宪的阿翁,从前的临淄王——”
看到宝缨眸中投来的震动,上官令凄楚地道:“你想的没错,阿翁如今身体每况愈下,连大夫都说已是行将就木了。”
听到上官令语中的哽咽不止,宝缨只觉得自己脑子是乱的,手心是麻的,就连耳畔都在嗡嗡作响,好似这一切都是一场走不出的噩梦。
“太子妃,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你和太子一般,都是善良的人,求求你,救救阿宪,救救阿翁,救救这些陈氏皇族罢——”
当上官令卑微乞求地拉住宝缨的双手时,宝缨只觉得包裹自己的那双手如炭火般炙热,烫得她忍不住想抽出来。
“这些都是你的妄自揣测,今日我只当娘子是吃多了酒,说了一场胡话——”
这一刻的宝缨已经彻底凌乱了,她深知如今的她身份太过敏感,她不敢去轻易相信一个人,尤其是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因为她不只是杨宝缨,她还是东宫的太子妃,行差踏错她都会连累到杨延,连累到东宫,甚至是连累到整个李家。
所以她不能,绝不能——
就在宝缨转身欲走时,上官令再也顾不上,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卷轴霍然打开,应声而出的是她悲凉的质问声。
“仅凭你的身份足以查出我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不是么?你到底在逃避什么?难道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阿宪死于非命,郁郁一生——”
话音落下,宝缨被彻底定在了那儿,就在她挣扎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上官令绝望的声音。
“你知道吗,他爱着你,他自始至终都爱着你,即使我与他成亲至今,他也从未踏过我的房门一步,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夫妻——”
上官令的话如当头棒喝落在宝缨的耳边,也落在了屋内杨延的耳边。
这一刻,他们的心都乱了。
此刻的宝缨没有回头,却早已是合上了双眼,泣不成声。
“从前我以为他只是没有喜欢上我,直到后来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这副画,我便明白了,原来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旁人,再也容不下一个我了。”
说到此,上官令倏然一笑,不只是自嘲还是苦涩。
“这画上,是你们相遇的那一日,对吗?你看,他画得多好,即便我未曾得见,却也能如临其境,可见他对你的爱有多深——”
上官令的话犹如一记钝斧,一点一点在宝缨的心上划过,这一刻她再也无法控制地转过身来,当她看到那副陈之砚亲手所绘的那副画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眼,湿了她的面。
即便那幅画没有画出她的眉眼,她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一日,一簇又一簇的芙蓉花下,那个耀眼如夏日的他。
“今日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要质问你,不是想要威胁你,因为我知道,你们才是相爱的那一对,我也好,太子也罢,都不过是后来者,没有资格置喙你们的曾经。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为了你,为了不为你带来烦恼,他一直都将始终爱着你的那颗心埋藏在不为人知的阴影里,独自等待着不可能的属于你们的归路,独自一人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孤独与痛苦。”
说到这里,上官令的喉间已如万千针扎般难受,哽咽。
“太子妃,自始至终都让你牢牢占据他的心,抱着那一份纯粹的爱,愿意孤独为你等待的他,即便此生得不到幸福,难道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寂静之中,上官令看到了宝缨痛苦到难以复加的模样,并没有停止下去,而是再一次双手探出置于眉前,向宝缨行下了大礼。
“太子妃,时至今日,成王败寇,作为上官氏一族,我愿意求一死解脱,但唯独阿宪,还有他的无数亲人们,曾经的他们只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我只恳求太子妃能救救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从知道天子下毒这个真相以来,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去乞求,没有任何人可以去相信。”
说到此,上官令深深叩拜下去,以额抵地道:“世人都道,当今太子是真正的仁善君子,太子妃是如明德圣皇后一般的宽容菩萨,于公于私,我都只能乞求你们,恳求你们救救他们,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在上官氏一族被诛灭的那一刻便该结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外面已然没有了人声,久到杨延听到了禁闭的房门响起了锁扣打开的声音,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是被锁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屋内。
当他缓缓爬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后,推开房门走出去时,看到空落落的大殿,一颗心却如同被放入寒冰沉潭中。
冷得浸凉,冷得麻木。
此刻的他已经想不起去追究将他锁在这儿的人了。
因为他的耳畔一直不停地回响着方才上官令的每一句话。
每一句让他震惊不已,恍然大悟的话。
原来,看似和谐平静的湖面下,仍旧是他看不到的杀戮和血腥。
原来他的太子之位,早已浸染着无数陈氏皇族的鲜血,甚至还会有更多。
原来,宝缨和渤海郡王陈之砚才是彼此深爱的那一对。
可最终因为这无情的天道,冷漠的地位现实,终究他们谁也不能得偿所愿。
是啊,上官令说得没错,他们谁都没有资格置喙宝缨和陈之砚的曾经,正如连他,也从未做到如陈之砚那般从一而终,独自等待的爱。
这一刻,杨延只觉得这个世道已经错了,错得无可救药。
从小到大,他学的是诸子百家,学的是圣人之道,记住的是仁者治国。
可终究他什么也没能做到,因为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一次又一次的对抗,碾压和杀戮而无力抗争,所以他失去了阿姐,失去了长兄,就连阿蛮也失去了爱她的阿娘。
而这一切,换来的却是这个冰冷,无情,被世人紧紧盯着的帝王宝座,和太子之位。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以阴谋而起的高楼,终究会以阴谋而轰塌。
他不愿看到同样的悲剧再一次上演,他该做些什么,也必须做。
因为他是太子,这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义务。
路漫漫,其修远兮。
道路崎岖难行,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