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皇帝虽出身寒微,却心怀天下,一生南征北战,改革弊政,整顿吏治,轻徭薄赋,废除苛法,既是雄才大略的开拓之君,亦是定乱安民的守成之君。”
听到杨延由衷地钦佩之语,杨崇渊同意地点了点头,携着几分感慨地道:“宋武皇帝一生之功业,于历朝历代亦是难得,你既明白这些,日后也当以此为鉴,学之勉之。”
说到此处时,杨崇渊隐隐察觉到杨延眸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即便是在灯火阴影的衬托下,亦是清晰极了。
既非不认同,却也并非全然认同。
“看来,你的话尚未说完。”
听到杨崇渊的话,杨延心猛地一提,抬头间对上父亲深沉探询的目光,垂眸拱手间,终究是笃定了一颗心,一字一句地恭谨道:“儿为后生,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见过失人皆有之。宋武皇帝一生功勋卓著,如同君子美玉,但因留下了些许瑕疵,仍旧抵不过后人评说功过。”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而这异样的寂静无疑让杨延心头的压力越发沉重了些。
“二郎以为,宋武皇帝的过失在何处?”
听到父亲平静的问话,杨延放于双腿上的手不由轻攥,下一刻才缓缓抬起头来,与近在咫尺的父亲四目相对,低沉而缓慢地道:“儿以为,宋武皇帝一生功劳,即便不能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亦为不可多见的明治之君,但独独一件事,却由他开启了往后历朝历代的不智之举,终究有失人心,有失天道,成为了史书上过错的一笔。”
话音到此,杨崇渊唇边的笑已然渐渐隐去,就连眸中那难能可贵的慈父随和,也因为面前杨延的一字一句而变得冷漠,甚至是带着警醒。
“为何。”
杨崇渊话问得轻松,落在杨延的心头却是并不轻松,这一刻他深知面前的父亲已然是在无声地警告他,可他也知道,今日这一番话,他不得不说。
他这一生受孔孟之道,圣人之道,君子之道,本就不愿继续看到互相倾轧,血流成河,百姓不宁的局面,杨氏既已身居高位,他更希望他们杨家能成为日后史书上,万民口中的仁治之朝,而非暴政之朝。
于公他求得是一个天道,于私他求得是天下民心。
念及此,杨延不再等待,已然一点一点挺直背脊,正襟危坐于面前,认真地拱手行下一礼,语中携着再深切不过的恳求道:“司马氏禅位于宋武帝后,宋武帝却反将废帝杀害,将司马氏一族铲除殆尽,自此以后,便开了这先河,无不是怨报之源头。”
看到面前脸色沉重,眸中熠熠泛着冷光,已然不怒自威的父亲,此刻的杨延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后悔,仿佛早已作好了一切准备般,凛然大义地将头触于地毯之上,语中殷切地道:“为了我杨氏一族,为了我大兴百年之后,儿臣恳请陛下,乞求阿耶放前周室皇族一命,让他们得以终老,让天下人看到我朝之宽容仁慈。”
听到面前的杨延堂而皇之地当着自己的面,以君臣身份,以父子身份向自己请求,请求的还是饶恕前朝,放过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陈氏皇族。
杨崇渊忽而笑出声来,这一笑如水凝冰般,携着彻骨的寒冷。
看着面前与自己眉目相似,血脉相通,却是一心一意要为前朝皇族请命的亲生儿子,杨崇渊已是眸色寒冽,一点一点收紧双拳,语中轻吐,给杨延抛下了最后一线机会。
“如今有我兴朝庇佑,有万民奉养,难道为父还不够仁慈?还是说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
听到杨崇渊的话,杨延闻声抬起头来,与杨崇渊目光相对道:“儿子只是想恳求阿耶,收回成命,莫要——”
这一刻,杨延仿佛是为自己注入勇气般,双拳攥得几乎在轻微颤抖,直到感受到父亲的凛凛逼视几乎能穿透他时,终于自喉间滞涩地溢出最后一句话来。
“莫要再命人秘密毒杀,放他们安度余生罢。”
几乎是同时,杨崇渊怒目圆睁,携着几分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刚的愠怒,和无法抑制地冷笑。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
听到从杨崇渊齿缝中溢出的一字一句,杨延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一高耸伫立的青山,不肯有丝毫的后退动摇道:“儿臣知道——”
“妇人之仁!”
随着桌案上笔墨纸砚霍然砸落在地的声音,那乌黑而腻的墨液溅洒了杨延一身,那一沓沓的文书亦是飞了遍地,不待杨延去体会身上的疼痛,不待他彻底将话说完,面前的杨崇渊已是怒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杨延,盛着暴风雨般阴沉可怖的天子之怒,直指杨延叱责道:“朕这一生,怎会生出你这般妇人之仁,昏弱无能的儿子,以你今时今日的作派,又如何敢忝局这太子储君之位!”
“阿耶——”
面对这严厉甚至是毫不留情地责骂,杨延眸中震动,良久才溢出两个字来,然而杨崇渊丝毫不顾及情面,已是断然震袖驳斥道:“你给朕退回东宫面壁思过,朕不想再听你这些无能之言。”
说罢,杨崇渊提步欲走,然而不曾想到脚下跪着的杨延竟敢拉住他的衣角,苦苦进谏道:“阿耶,开国之处,您轻徭薄赋,大赦天下,让利于天下百姓,得了万千民心,何不就此放过陈氏一族,让他们感念您的恩德,当年刘宋末年,宋顺帝禅位萧氏,死于乱军之时,甚至有萧氏部下言,吾学你先祖武帝而已。”
“冤冤相报何时可了,儿臣今日谏言,是为我杨氏一族的百年之后,是为我大兴开国之正统,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史书上杀戮而起的国家,终会以血腥而结束,儿臣不愿——”
“逆子!”
几乎是同时,杨崇渊一把甩开杨延,俯身一把攥住他的肩头,携着浸骨的力道,怒目而视道:“身为当朝太子,你却敢诅咒我杨氏,为他们陈氏求情,朕看你是失心疯了。”
“来人!”
下一刻,杨崇渊的暴喝响彻紫宸殿,外面被动静吓得进退两难的刘守成当即背脊一凛,颤颤巍巍赶进来道:“陛下。”
“将这个逆子,给朕拉出去——”
听到杨崇渊的话,刘守成吓得一个激灵,既不敢真的答应,却也不敢不应。
“怎么?朕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见没有动静,杨崇渊当即脸色阴沉地慑向刘守成道:“将太子带去奉先殿在列祖列宗前跪着,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起身,尔等敢通融者,行杖一百!”
话一说完,杨崇渊便看也不看一眼,当即拂袖而出。
独留杨延仍旧默然跪在那儿,看得刘守成在一旁又惊又怕。
“殿下,您——”
听到殿外隐隐的蝈蝈声打破了殿内死寂,此刻的杨延平静极了,只是缓缓于空旷的书房内站起身来,侧首看向刘守成时,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亲切与温和。
“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