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绥声音落下的那一刻,船舱内几乎是静谧了,只有婉转动听的扬州小调一点一点隔着舱门自琴弦波动处缓缓荡漾而来。这一刻的赵翌几乎是不曾察觉地瞳孔一动,蓦然看着眼前人,半分不曾反应过来。
她,怎会——
借着头顶悬着的琉璃宝灯,李绥恍然想起来,自己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身无旁人的与眼前叱咤疆场的御陵王赵翌对坐,也是第一次,看到面色向来波澜不惊的那个人在听到那两个字时,流露出那般多的情绪,错愕、惊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的确,就如眼前的赵翌若突然要求娶她,即便是经历两世的她,多半也会惊讶不已。
毕竟今生他们并未有太多的情感纠葛,而前一世,他二人虽从未起过争执冲突,但彼此的身份与权位更是注定他们之间只能是互相猜忌,暗流涌动。
“我知道,此番托付之事有些为难御陵王了。”
察觉到舱内的异样气氛,李绥已不再等待,只见她轻松含笑地坐起身子,看着眼前的赵翌,目光颇为坦诚,与以往二人所见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那一刻,赵翌恍然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因为太过平静,平静的仿佛说得是旁人的婚假之事。
“御陵王能自白衣之身一路走至如今的位置,想必也能看到,如今的朝堂、长安看似相安无事,实则一波未平一波起,如你所见到的——”
说到此,李绥唇边笑意不减,眸中却渐渐肃然地看着眼前人缓缓道:“天家陈氏、掌握兵权的太尉杨氏、还有四世三公出身,为天家提拔意图牵制杨氏的上官氏,各方关系交错纵横,在这样一趟浑水里不沾染半点痕迹之人,从前也只得你御陵王一人了。”
从前——
这一刻,察觉到眼前少女话音陡转,赵翌已渐渐明白李绥其中之意,而这一个从前,用的也算是巧妙了。
将赵翌眸中的些微变化收入眼中,李绥神色虽严肃,但话语却渐渐和缓了许多,可话中之意却没有。
“可自花萼楼我生辰宴那一日,便什么都变化了不是吗。”
说话间,李绥伸手探向面前的茶杯,垂眸看着杯中碧莹莹泛着热气的茶水,感受到掌心指尖的温热温度,轻轻抬起啜饮一口,随即平静看着眼前人道:“向来不掺杂长安朝堂,不理会各方势力的御陵王,竟然会帮助杨家铲除了前武威将军郑氏和从前郑淑妃的势力,仅仅这一个举动,便足以让与杨氏抗衡的那些人起疑。”
说到此处,李绥缓下话语,看着眼前平静的赵翌,却正好与赵翌的眼神交汇,二人虽未有说话,可许多话却并不需要脱出口,自那波澜起伏的目光中便足已读懂。
李绥心知,如她方才所言,赵翌并不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而是一个手握边陲人马,即便远在西域,也能了解朝堂动向,既能在疆场屡战屡胜,也能在当朝局势上游刃有余的政客。
他又如何不知此前花萼相辉楼那一场刺杀就是皇帝倚重郑氏所为?不知那看似是郑氏挑起,实则是皇帝与杨氏的斗争开启之局。
李绥看着眼前人,眸中渐渐拂过友善的笑,所以他根本就知道,也已经做了选择。
天家陈氏已是舟行暗礁,上官氏虽有陈氏倚仗,握有朝臣人心,但兵权不足,可杨氏却不同。
如此制衡的局面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而此前的种种迹象都已在表明,这样的局面已是濒临打破之日,到时的三方注定会有一方,甚至是两方会就此覆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无论是陈氏得胜,还是杨氏、上官氏取胜,都不会容得一个不曾为自己拉拢,而又手握重兵的人为自己所用。
当天下一统时,座上的人一旦打破眼前制衡的危局,抽回心思,回过神来,那么赵翌莫说是在西域,即便是在更远的地方也会为人猜忌打压,甚至是身死人灭。
谷/span自古以来忠臣良将何其多,可得一个善始善终之果的又有几个?
所以,从前的不站队是为了自保,为保自己不受任何一方的攻讦,赵翌可以选择远在西域,离开长安这个漩涡。
而如今,赵翌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站队一方,分享这最后的胜利成果,再行谋夺后面的路。
要么自成一派,生生撑起三方鼎立的局面,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可从赵翌前世的作派看来便知,他是一个深知自己的权位,也深知自己弊病的人,对于眼前这三方而言,赵翌的胜局并不大。
论出身,陈氏几代天子,已是深入人心,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论地位,上官氏四世三公,门生众多,又有皇权倚仗,才敢与杨氏对抗。论兵权,杨氏百年望族,除了忠心于皇帝的龙武军和神策军已在那场花萼楼刺杀夜被铲除殆尽,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合计十余万人,皆握在杨崇渊手中,就连当年的秦国公侯靖,也是与杨崇渊共战沙场,出生入死之人,因而杨崇渊在军中的威望根本不容小觑。
所以于如今的赵翌而言,走前面那条路无疑才是明智之举。
一旦走了后面那条路,无疑是让所有人忌惮,将所有的矛头对向自己,得不偿失。
人生便如一场棋局,庸者行一步计一步,常者行一步算三步,智者行一步定十步。
所以——
赵翌才会在众人毫无防备之时,暗自与杨崇渊图谋,在杨崇渊逆风翻盘的那一场局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哪怕,明知此行会引起皇帝的不满,上官氏的反扑。
因为,这就是他的选择。
他看清了时局,知道杨崇渊在此番斗争中胜算之大,更知道凭着当年杨崇渊提拔他的恩情和际遇,还有杨崇渊和那个对他亦师亦友的秦国公侯靖有着同僚之谊,只需他在杨崇渊最为需要时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便足以让杨崇渊看到他合作的决心。
凤栖梧桐,若赵翌是那只九天冲霄的凤凰,那树能栖息他的梧桐注定是杨崇渊。
这一切并非她妄自夸大杨崇渊之能,而是当今元成帝虽有心治世,却无驾驭之手腕,而上官氏虽擅长朝堂上的阴谋诡谲,却无容人之胸襟。
“御陵王的每一步思量都分毫无错,让永宁拜服。”
听到李绥的夸赞,赵翌眸色平静,却是能听出后面的话才是今日之重。
“所以我斗胆,想与你立下同盟,以这一场姻缘作为我的诚意——”
话音至此,看着少女赤诚的目光,听着诚意二字,无需多言,赵翌已是全然明白。他深知,或者说世人皆知眼前的永宁郡主与普通女儿不同,与她的一纸婚姻不仅仅是行两家之好,因为她背后站着的,是当年世家之首的李家,是李章,是太尉夫人李氏,甚至是未来杨家的掌舵人。
所以她的诚意,的确诚挚的让他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