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此刻也越来越烈,不知何时竟已携着冰粒子擦过脸上,裹挟着彻骨之寒,赵翌与上官稽二人皆如入定一般,彼此默然凝视,眼神中携着含而不露的意味,更显幽深难测。
“尚书令是当世名儒,翌一介粗莽之人,怎好班门弄斧,妄谈前人。”
静默中,赵翌语中客气地率先打破沉默,上官稽却是不以为然地随和一笑,看着眼前人感叹道:“非也,御陵王不过与老夫阶前谈笑罢了,何有妄谈一说,御陵王但说无妨。”
赵翌闻言看着面前的上官稽,知晓眼前这位笑意温和的老臣远没有表面的慈眉善目。
“明智还是愚忠,并非一家之言可断,唯看本心罢了。”
赵翌说着话,转而看向殿外楼宇缓缓道:“当年无论是荀彧、周瑜,亦或是孔明,看似殊途,实则同归,求的不过是平定动乱,统一四海,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
“既如此——”
赵翌看向上官稽从容道:“便谈不上明智、愚忠之分,皆是顺从本心,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行为国为民之事而已。”
看着赵翌隐隐携着淡笑的眸子,上官稽目光微沉,唇边的笑一点一点溢散开来。
“御陵王果然志存高远,即便看万事也是以天下、生民为重。”
说到此,上官稽笑着摇了摇头道:“相比之下,老夫便推己及人的谈一谈,请御陵王听听如何。”
说话间,眼看着赵翌轻作颔首,上官稽轻抚了抚胡须,语中悠然道:“当年孙权兵多将广,坐拥长江天险,势力最盛,乃是盖世英才,然性刚愎自用、自视甚高,如此之主,守成易,开拓难。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求贤若渴之心,礼贤下士之举,也不愧为一代枭雄,然此人性情多疑,贪婪成性,可一同打江山,却未必能一同坐江山。”
说到此,上官稽看着眼前的赵翌,一字一句道:“相比之下,刘备虽势单力薄,却出身正统,是天下民心中的正义之师,刘备一生用人不疑,以真心相待,既有桃园结义的兄弟之情,更有托三尺之孤的君臣之义。”
“更遑论当年孙曹二人麾下能人辈出,孔明去只是锦上添花之意,可入刘氏帐下却是雪中送炭之谊,若入前者未必能一展抱负,倾尽其才,唯有入后者,才算如卯榫一般,严丝合缝,真正的君臣合心,一展惊世之才。”
暗夜中,上官稽说到此处眼眸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说到嘴边的话也越发低沉下去。
“是锦上添花,石沉大海的好,还是雪中送炭,结下刻骨之恩的好,御陵王想必心下也有定数罢。”
说到此处,赵翌心下自然明白,上官稽语中的锦上添花是杨氏,雪中送炭是天子,是上官氏,刚愎自用、贪婪成性的是杨崇渊,用人不疑、真心相待的是明堂上的元成帝、是他上官稽。
就在赵翌唇畔微启之时,一个恭敬而小心的声音蓦然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平静。
“尚书令,御陵王,殿上夜宴将起,还请二位移步入内。”
看着前来邀请的内官,上官稽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赵翌,顾自伸手道:“廊下寒冷,御陵王,请。”
当赵翌走入大殿之时,便见帝后已是坐于上座,待行下一礼,正当他转身朝席位而去时,正好对上杨皇后身侧李绥的目光,今夜一如既往的华服盛装,明艳端重,此刻虽只与他掠过一眼,却能让他看出那是在与他打招呼。
无需想,他也能猜到,方才出殿打断他与上官稽的对话,邀他们入席的小内官,势必也是殿上永宁郡主的手笔了。
想到此,赵翌默然坐下去,眸底却是多了几分笑意。
待到君臣皆已入座,约莫又过了半晌,身披玄色鹤氅的杨崇渊适才姗姗而来,眼见杨崇渊与元成帝、赵翌相继敬下贺酒,今夜的宴席才正式开始,随着被舞裙包裹着玲珑身姿的舞姬,伴着灵动急促的鼓乐声翩跹起舞,宴上的君臣渐渐觥筹交错,喜不自胜,人人脸上皆是获胜的喜悦。
眼看夜宴渐渐被烘托到极致,众人皆有些醉眼迷离之时,殿侧的鼓乐忽然大震,随着妖娆舞姬一一退去,只见一群英姿勃勃的女郎皆覆上赤金面具,身着戎装,手执剑戟金盾而来,跳起了雄浑气魄、铿锵有力的曲乐舞蹈来,原本还在推杯换盏的朝臣看到这一幕,也不由都放下酒盏,被这一刚一柔完美契合的舞蹈所震撼,隐隐中殿上气氛渐渐被烘托的热血沸腾,人人仿佛也深入那大漠瀚海中,参与了一场血性男儿的生死搏杀。
待到一曲终了,座上众人都还沉浸其中,尤其是领舞者将舞蹈与武功合体,俨然为众人呈现了一场视觉盛宴,久久未能自拔。
直到元成帝抚掌一喝,才带动了阵阵掌声与赞叹声,满堂震动。
“好!此曲舞甚是精妙,淑妃当真用心,该赏。”
说罢,在元成帝拂袖一挥下,便有内侍送上百金与锦缎,看到月昭仪不以为然的眼神,淑妃自然恍若未见,含笑起身道:“承蒙陛下、殿下的夸赞,妾不过是在皇后殿下的指导下承办出今晚这场夜宴,不敢居功得赏,唯有以此致敬御陵王,一展我朝玄甲军的威严罢了。”
谷/span说到此,淑妃托起手中酒盏,语中恭贺道:“恭贺陛下得御陵王这等忠臣良将,四海升平,已无忧矣。”
听到淑妃如此,在场的杨皇后自然也携着百官一齐祝酒,元成帝见此高兴地饮下一盏,随即小心扶着杨皇后坐下,适才出声道:“淑妃不必自谦,此赏你也受得。”
淑妃闻言也不再推辞,谦和地命人收了礼,下一刻便看了眼宴上的赵翌道:“妾谢陛下恩赐,不过妾以为今夜御陵王居功至伟,比妾更该得这天子恩赐的当是御陵王。”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地落在赵翌身上,面对众人或艳羡、或眼热的目光,赵翌平静起身拱手道:“守卫国土,原是臣之本分,臣不敢居功。”
元成帝闻言抬手挡了回去,眸中满是赞叹道:“淑妃说的极是,今夜为卿设宴,为我凯旋的玄甲军庆贺,这功的确该赏。”
听到元成帝的话,众人皆已默然思索起来,如今论官位赵翌已是连升数级,爵位更是已至王爵,平日里的金钱赏赐也不在话下,再赏下去,倒不知该以何为赏了。
此刻眼见赵翌正欲说话,淑妃却是率先出声道:“古人言,成家立业,如今御陵王已立下无数伟业,陛下何不亲自为其成家,天赐良缘——”
听到这里,众人总算是明白了,看来,市坊中的传言倒的确是真的。
元成帝闻言眸中轻顿,再看座下上官稽,缓缓笑道:“主意甚好,只是此事也当两厢情愿,以免我错点鸳鸯谱——”
淑妃闻言笑着一侧首,便见一道丽影大大方方地上前来,正是覆着面具,方才于殿前领舞的女子。
“陛下不知,妾方才之所以不敢冒领功劳,皆是因为方才之舞乃是妾的堂妹敬仰御陵王的风姿,亲自排演而来,此赏与其说给妾,倒不如更该予她才是。”
话音落下,殿前戎装的女子当即取下面具,灯影下,只见女子容颜英气,虽只淡扫蛾眉,却盖过了一切盛装华服,眉目中的自信让人观之便觉不俗。
“臣女上官蕴叩见陛下、皇后殿下——”
看到面前飒爽英姿的少女按剑施以军中之礼,杨皇后想到身侧的李绥,心里不由泛起隐忧。
元成帝看起来眼前一亮的“哦”了一声,转而对座下上官稽道:“爱卿一族才学渊源,却不知还培养出这般不输须眉的女儿来。”
上官稽闻言笑了笑,看了眼面前正凝视于他的杨崇渊道:“臣这侄女自小不爱红妆爱武妆,向来爱看兵书史册,听我朝良将战事,自闻御陵王出入敌军,如至无人之境的英勇轶事后,便对御陵王敬仰已久——”
说到此,上官稽拱手恭敬地向座上元成帝道:“此次闻御陵王大获全场,便萌生了排演此舞的想法,淑妃也是为这孩子磨的没了办法,才允她殿前献舞,实在是在陛下和诸位面前献丑了。”
“爱卿自谦了——”
看到赵翌坐在那儿始终未发一言,元成帝缓缓出声道:“上官娘子既是如此用心,不知赵卿此时何意?”
兜兜转转一圈,当话题再次落在赵翌身上,众人皆随之看去,而此刻立在殿上的上官蕴也的确不与其他女儿一般作柔弱羞赧之态,反而目光依依,甚为明艳大方地对赵翌一笑,率先出声道:“方才之舞,乃是《御陵王破阵曲》,小女虽带领一众娘子排演月余,但终究未看到御陵王疆场身姿,仿的了形,仿不了神,为小女心中遗憾。”
话音落下,面对少女熠熠泛彩的目光,赵翌终于侧首看来,随即缓缓起身,眸中难得携着几分不同以往的变化,语中礼貌而不失客气地拱手道:“上官娘子舞之精妙,难寻其右者,但每一场战事,皆是无数玄甲军拼杀而来,臣不敢居此首功,臣以为,易名《玄甲破阵曲》或许更为贴切。”
元成帝闻言一笑,看向上官蕴道:“上官娘子乃此舞排演者,觉之如何?”
听到皇帝问话,上官蕴几乎想也未想的洒脱道:“此舞原为御陵王所做,御陵王如何说,臣女便如何改。”
见眼前少女性格洋溢,满是朝气,元成帝也是朗笑出声道:“好!”
“如此郎才女貌,今夜当真是一场喜宴,朕若不亲下圣旨,当真是辜负这切切之意了——”
说罢元成帝看了一眼殿前少女,又看了一眼立在那儿的赵翌脱口便道:“既如此,朕便为——”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