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还不见亮,李绥便顾自起了床,在外间值守听到声响的念奴打帘见自家郡主已起身,连忙下去唤了伺候梳洗的宫娥鱼贯而入。
“郡主昨夜没睡好么?怎么眼下有乌青?”
原本犹还怔忪的李绥闻声懵然抬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只任由人穿好了衣裙,独自朝着妆台走去。
坐在镜前,李绥果然看到了眼下掩不住的疲惫。
昨夜她又做噩梦了,梦到的是她许久不曾梦到的那幕。
梦到了阿姐幽幽悬在立政殿高高的房梁上,一身孤凉。
“阿姐呢?”
听到李绥的问话,念奴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道:“方才去问了,这会子陛下也方起身。”
李绥闻言默然点了点头,看着镜中渐渐打扮得体的自己,平静出声道:“一应行礼都备好了,早膳后就出宫。”
“是。”
这厢,宫娥们正捧着元成帝的朝服侍立一旁,元成帝也是一脸倦色的闭眼由承德服侍着一件一件穿着外衫。
正在此时,熟悉的气息一点一点萦绕鼻尖,让元成帝神情难得放松几分,睁眼的瞬间,当看到立在他的面前,正悉心为她整理衣襟的杨皇后,元成帝眸中顿时浮现出不同平日的温柔,下一刻自然而然用双手将她紧紧环在怀中,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细柔的青丝。
“时辰尚早,再睡会儿吧。”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浓情,然而此刻的杨皇后却是再也感受不到半分幸福,只觉得一股沉闷而说不出的力道在她的肺腑漫无目的地碰撞着。
“无妨——”
杨皇后在抬头对上元成帝的瞬间,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缱绻的笑容,看着那一双柔情似水般的眼眸缓缓道:“早膳后,我便要和阿蛮一起出宫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元成帝不舍地将她再次揽入怀中,一如当年那个少年般腻着声音在她的耳畔摩挲道:“去吧,我会在家里等你,记住——”
“无论何时你想要回来,为夫都会亲自策马驱车去载你。”
家?
她哪来的家?
听着这些再温柔不过的情话,杨皇后平静地任由元成帝抱着,眸中却是渐渐泛起泪来:“我抄写了许多经书带去,你说我们的文慧会看到吗?”
察觉到环抱自己的双手微微一顿,杨皇后的唇边浮起木然的笑,此刻元成帝的脑海中不自主地再显现出昨夜梦魇的一切,却不敢露出丝毫痕迹,只能努力强撑着攥住双手安抚地道:“会的,会看到的。”
“郡主。”
正在此时,侍立在外的宫娥轻声传报,听到这声提醒,元成帝渐渐松开手,看到掀帘的李绥,早已掩去方才的不安和紧张,笑容和煦道:“今日你倒是来得早。”
李绥看到原本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阿姐,转过头看她时露出了温柔不过的笑容,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只唇边一如既往地讥诮道:“依着表兄的意思,倒是嫌我来早了。”
说话间,眼看李绥上前,杨皇后宠溺地伸出手抚了抚李绥的脸颊,随即向一旁的迦莫道:“早膳可布好了?”
“回殿下,已是好了。”
谷/span听到此话,元成帝笑着偏头道:“正好,今日我便陪你们姐妹一同用膳。”
说话间,元成帝已是自然而然地握住杨皇后的手,触碰的那一刻,杨皇后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甩开,可她却是强压住心下的阵阵翻腾,笑着伸出右手牵着身侧的李绥一同走了出去。
待到早膳用毕,元成帝就这样牵着杨皇后的手,在众宫人羡慕、掩笑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走出立政殿,待到了宫门口,看着早已停驻的暖轿,元成帝顿下脚步,侧身旁若无人地伸手替杨皇后将斗篷拢得更严实了几分,随即又将承德捧着的手炉接过,递到杨皇后手中。
“手炉迦莫皆带着的——”
察觉到杨皇后的推拒,元成帝却是温柔地依旧将手炉放在杨皇后手中,握着她的左手换上去,紧紧用双手包裹着她的双手,牢牢将那个手炉握住道:“一日不见,吾心念之。我要让这个手炉日日陪着你,伴着你才安心。”
说罢,元成帝眸中带笑地探手将迦莫捧着的手炉拿了去,扬了扬道:“这个我便留下了。”
看到堂堂天子如此孩子气的模样,侍立在那儿的宫娥无不是掩唇轻笑,然而元成帝却是毫不在意地转而看向李绥叮嘱道:“阿蛮,虞娘便交托与你了,好生照顾。”
“知道了知道了,表兄你越来越啰嗦了。”
说着话,李绥已是上前挽住杨皇后道:“阿姐,我们走罢。”
听到李绥的声音,感受到元成帝温热的双手从自己的手背边撤去,杨皇后好似被拂去了沉石,得以解脱般,侧首应了一声,待转过头再看面前元成帝,适才侧首嘱咐承德道:“勿忘了,平日规劝陛下勤添衣,勤加餐,莫熬得太晚。”
待承德毕恭毕敬地应了,元成帝就这般温柔地看着姐妹二人带着长长的一行人离去,渐行渐远。
廊前积雪依旧,廊下的元成帝也温润依旧,可没有人能看到,看到他目光中无法与人道的惆怅和孤独。
当出了内宫换了车马,听着宫车缓缓驶向玄武门,车外顿时响起侍卫的声音。
“皇后殿下、永宁郡主出宫前往玉清观祈福,速速放行。”
看到手持中宫玉令的迦莫,宫门口的侍卫顿时屈身行礼,浮起了整齐划一的胄甲碰撞声。
“臣等恭送殿下——”
说罢,马车再一次悠悠驱动,在马车驶离宫门的那一刻,杨皇后不由探手掀开软帘,那一刻她看到了金色的光芒照耀在玄武城楼上发出了极致的光芒,看到了翩跹的鸟儿轻点而过,冲上云霄。
那一刻,她好似冲破了冰面,得到了救赎。
那一刻,她的心中也第一次蹦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想。
若是离开了大明宫,她或许就能自由了。
当车马离开长安,朝着玉清观而去,坐在一旁的李绥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路闻着草木的香味,听着婉转的鸟鸣,身旁的阿姐第一次露出不同以往的样子。
如同剥开了枷锁,挣开了桎梏,露出了从前闺阁时,肆意无忧的笑容。
原来,在世人眼中华丽的大明宫,真的只是一座牢笼。
曾经桎梏了阿姐,也桎梏了她。
哪怕是再娇艳的花,也会从中衰败,碾作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