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三月已去了半旬。这一日窗外的暖日依旧,婉转的黄莺啼鸣与人更添喜悦。念奴端着一盏甜汤而入,便瞧着着一身鹅黄绣鸳鸯瑞花纹锦衣,下束一鸭卵青莲瓣纹襦裙,挽着少女髻,戴着银鎏金花卉纹头饰的李绥正坐在胡床上皱眉绣着手里的帕子,眉目间那严肃较真的模样,倒似手里捻的不是针线,而是一本极费脑子的绝世棋谱。
“郡主,喝点甜汤润润口罢——”
念奴一边笑着奉托盘上前,将里面一盏热气腾腾的甜汤放下,添好银匙,一边凑上前看了眼李绥手中的花绷子。
只见自家郡主仍旧绣着这最后一件喜帕,帕子用的是上好的蜀锦,上面的龙凤呈祥如意纹样甚是栩栩如生,龙凤皆是由蚕丝般极细的金线攒珠宝玉石而成,帕角的流苏也如点睛一笔,不显累赘反而添了女儿家的俏皮,可唯独那龙凤的眼睛,自家郡主却是迟迟下不了针,总是绣上一点便又拆了,如此反复至今,还是两眼空空。
“总归还有半月,郡主也不急这一时,先喝点汤歇歇眼,莫熬着身子了。”
听到侍立一旁的玉奴出声劝慰,李绥颇有些妥协地放下手中的花绷子,抬起头的瞬间更生无奈地晃了晃脖子,这才接过念奴递来的那盏甜汤饮了一口,甜而不腻正好解了一身的疲倦,才总算舒适地展开了双眉。
“宝娘子善女红,若是此刻有宝娘子在郡主您身边指点一二,这喜帕便不成问题了。”
原本又就着甜汤饮了一口的李绥听到身边念奴低声咕噜,心中默默一想,眸中顿时亮了亮。
是了,既有现成的师父,何必还自个儿在这儿愁破了脑袋。
念及此,李绥已是放下手中甜汤,一边收拾手里的针线,一边出声吩咐道:“玉奴,去着人备车,咱们去一趟太尉府。”
听到自家郡主如此说风就是雨的,念奴不由迟疑道:“郡主,如今您正在府里待嫁,要不咱们送帖子去请宝娘子——”
“宝缨如今在太尉府里掌着事,可不似你我这些闲人。”
不等念奴说完,李绥已是摇头绕着手中的丝线道:“若是去请她,难免要让她放下手中的一摊摊事务来将就我,平白为她添事端,总归你我都是长在太尉府的,又不是未见过的生人,你们只管派人去备车马,低调些,咱们只管从后门去,戴上帷帽什么的便罢了,另外再去给阿耶说一声就好,不妨的。”
听了李绥的话念奴自然觉得有理,加之当朝原本对女儿家的禁忌并未那般严紧苛刻,因而念奴也不再多劝。
这厢玉奴亲自去备好了车马,念奴也早已亲自去向李章提及。
李章听到此事笑了笑,并不当做什么要紧事,晓得自个儿这个女儿向来有想法便不加阻拦,反正杨家和李家离得近,又是去寻宝缨这个手帕交,此番过去正好当散散心,总比日日关在屋子里绣东西的好。
在暗卫的保护下,李绥带着念奴、玉奴来到了太尉府后门,看门的小厮一见着这熟悉的车马,当即开了门引了进去,按着礼仪李绥自然少不得要去拜见姑母李氏,原本正要小憩的李氏看到李绥自然是又惊又喜,因着姑侄俩许久不曾见面,此时少不了又聊了许多,无非是李绥婚前的准备如何,在国公府如何,杨皇后在玉清观过得又如何罢了。
约莫说了会儿话,李绥知道李氏这个时辰向来是要午睡,因而率先起身笑道:“这会儿正好睡,姑母歇息歇息罢,我便先去宝缨那,把我这手头上的活先了了。”
看到李绥朝着念奴提着的针线活努了努嘴,李氏笑着道:“去罢去罢,平日里拿弓拿箭,都不见比拿这针难。”
听到李氏的打趣,李绥笑了笑,方要转身便听到李氏道:“既然回来了,一会儿便吃了晚饭再回去,我叫银娘弄些你爱吃的留着。”
眼见李绥回头要说什么,李氏又补充道:“待你大婚后,彭城长公主和撷利可汗就要回突厥了,为着这返程的事,太尉要忙到夜里才回来,二郎三郎他们都各自在院子里吃饭不过来,今夜就咱娘俩。”
看到李氏眸中的挽留,李绥想了想终究是未再推拒,笑着看向银娘道:“那好,银娘今夜可要备上驼峰炙,就因着近日里上着火,阿耶日日里不让我吃这些,都快给我馋得做梦了。”
看到小娇娘一脸巴巴儿望着的样子,李氏心下也是久违的高兴,眼看身旁银娘笑着道:“好,好,郡主放心,只是回去可别给国公爷说,免得到时候就是我的罪过了。”
待到李绥笑着离开,看着那俏生生的背影,李氏不由叹了口气,侧首间颇有些惋惜难过道:“虞娘走了,如今阿蛮也要走了,咱们府里只怕是热闹不起来了,我这老婆子也热闹不起来了。”
银娘如何听不出李氏语中的孤独,人都说养儿防老,可大郎、四郎他们隔着肚子隔着人心,亲热不来,二郎、三郎如今也越发大了,眼看着再不久三郎也要娶妻了,到时候自是要忙着建功立业,忙着陪娇妻儿女,哪里能如女儿般贴心日日陪着李氏说话交心。
想到此,银娘看了眼李氏,连忙出声道:“您如今正当年,哪里就是老婆子了,再者了,平日里二娘子晨昏定省,日日的陪您养养花草说说话,奴婢看,二娘子如今越来越像郡主了,也就她陪着您,您总是高兴的。”
听到银娘的话,李氏原本有些寂寥的目光中总算是拂去了些微阴翳。
的确,原本抱着成见她对宝缨这弘农出身总是在心里排斥的。
但这孩子却当真是仁孝温顺,如今虽为新妇,不仅将一家之事管理的井井有条,每日里也与从前阿蛮在府里一般,时时刻刻来陪着她,这些日子下来,就连她也被那孩子的真心给打动了。
谷昤/span好在,人心总是会被焐热的。
眼看着二郎也渐渐放开了少年时的前尘往事,与宝缨总算是岁月静好的生活,她这个做母亲的心,也总算是有了慰藉。
无心插柳柳成荫,许就是这般了。
“你说的是——”
念及此,李氏笑着侧首道:“宝缨这孩子赤诚,能干,与阿蛮一样,都是极好的孩子。”
说罢,李氏吩咐道:“将那一对鹤鹊枕送去给那孩子,再送些雪燕,让她好好补补身子,管家繁琐,千万莫累坏了身子。”
眼见李氏如此,银娘自然笑着应是,连忙下去准备了。
当李绥一行赶至杨延所在的兰皋院,一路走过垂花拱门,便被婢女引到了花厅,刚走至廊下时,李绥便听到花厅里传来了婆子汇报明细账目的声音,守在门口的婢女见到她来本要出声,李绥却是笑着以指抵唇,随即摆了摆手便停在那儿,不再朝里去。
只见身着碧水提花绫窄袖上襦,下着朱色鹿连珠纹织锦花间裙的宝缨挽着年轻妇人的惊鹄髻,发间以金色坠珠发饰点缀,斜插两指同色花丝镶嵌簪子,眉间一点朱砂忍冬花纹更添女儿风韵。
光亮明朗的花厅内,宝缨虽不过将近十七的年纪,正襟危坐下却是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气度,此刻手中翻看着一册账簿,垂眉静静听着,当一旁侍立的蕙容端重唤了下一个婆子上前时,那婆子说了约莫四五句,宝缨秀眉间便几不可察的动了动,待抬头时,已是温和有佳的叙话道:“听闻你三十有二便管着咱们府里的厨房采买,做了管事,如今也有十五年了罢。”
那婆子被打断了汇报,原本还有些许意外,但抬头看到座上宝缨的笑唇,当即扫了周围一众婆子婢女一眼,不动声色地扬了扬颌道:“娘子您好记性,待到今岁六月份,正好满十五年。”
“我虽初掌家,却也知道,阖府里,如你这般兢兢业业十余年的老人,已是不多了,这些年不可谓不辛苦。”
听到这番赞誉的话,那婆子眉眼间多少带着些喜气,要知道在这个年纪她在府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了,如今临了还得了二娘子这位掌家人的夸赞,到了离府时少不得有更好的赏赐和抚慰。
“娘子您过誉了——”
眼看着那婆子要推却一番,立在门外的李绥却是不以为意地挑了眉,心下知道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还未待那婆子说完话,座上的宝缨已是开口请教道:“你是老人,在采买上知道的自然比我清楚,方才我瞧着这账目有些地方还不大明晰,正好与你一并问了,也好了解些,为我解解惑。”
说罢,宝缨阖上账目,递给蕙容,当蕙容捧着账目送至那婆子面前时,宝缨已是出声道:“我看了看,今年还未至四月,厨房采买花销却是赶得上去年、前年厨房仅上旬的开销流水,细细看了看,皆是花在这活禽鲜鱼上,倒不知是为何?”
看着面前白纸黑字的账目,听到上座看似温和的请教,那婆子抬了抬眼皮,当即叉手笑着道:“娘子您初管家不知,这采买价钱浮动是少不了的,就说这活禽,除了家养的,还有太尉喜食的野鹿、太尉夫人所喜的獐子,三郎所喜的鹿舌,便是二郎最喜欢的那道荷叶鸽子汤也要十几只野雌鸡崽子作辅料,这野物不同家养最是难得,更何况数量要得极大,去岁因着连连暴雪,那野物冻死的病死的都有,最是难寻,若不是新鲜的活蹦乱跳的怎能入得了我们太尉府的厨房,如此难求的东西,那些供给的贩子难免提了价,奴婢虽一再节省,但到底免不了比从前要花销的多些——”
说罢,那婆子抬头觑向上座的宝缨,笑了笑颇为和蔼的道:“这些,采买前奴婢是与太尉夫人都过了话的,太尉夫人也是知晓的,奴婢只以为太尉夫人是与娘子您说过的,是奴婢的罪过,忘记再与您禀报了。”
听到此话,屋内顿时一片寂静,但下面的婆子婢女却都面面相觑,各自递着眼色,其中看好戏的意味已是浮于表面。
虽说掌家权在宝缨手里,但背后的管家人终究是姑母李氏,这些婆子婢女明里再如何尊敬宝缨,但心里更加认同的还是姑母,这婆子回话间明里暗里的拿太尉、太尉夫人,二郎、三郎来说事,分明就是在压着宝缨,指望宝缨就此明白其中利害,再追究下去,这花销巨大的根源便得落在这些主子身上了。
若真是如此,宝缨自然会惹得这一众做主子的不高兴,这掌家便成了个烫手山芋,不仅得不到好,反而还离间了二房与各房的关系。
可若不就事论事追究下去,宝缨手中的权力那便成了空架子,今儿你开个口子,明儿他开个口子,日复一日下去只会被架空,再没有威慑力,到时候在杨崇渊、姑母那也只会留下个没有能力的印象。
到时候三郎若是娶了妻,这掌家权未必就还在宝缨手上了。
到那时,不仅宝缨脸上过不去,只怕府里上下,还有府外都少不了要传些什么。
对于此,身旁的念奴听了也渐渐露出愤愤然的样子,正转而看向李绥时,却见李绥并不急着进去,反而摆了摆手,仿佛要静候下去。
就在念奴诧异自家郡主竟然不似往常进去帮忙时,花厅内已是响起了那个温温柔柔却不容挑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