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这日,似是连天公也作美。还未至辰时,一轮高阳便已渐渐起于东山,透过薄而轻透的层云绽放出了金色暖人的光芒,极目望去,漫山的樱花、桃花掩映在青翠的山林之中,犹如一团一团的烟霞,红的似火,粉的如绢。
窗外黄莺婉转啼鸣,李绥早已在念奴的唤起下,早早起身沐浴熏香,待用完早饭后,便静静坐在妆台前任由杨皇后自宫里派来的挽发娘子为自己盘绕发髻。
“奴婢挽过许多人的发,却都不似郡主这般乌黑柔韧,捏在手里就跟云缎似的。”
听到身后挽发娘子的话,李绥透过面前的紫檀木西番莲纹缠枝牡丹妆台上摆放的喜鹊登枝菱花镜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知道身后人这番言语多有讨喜之意,却还是轻一含笑,但也只此倾城一笑便足以让挽发娘子楞了神。
因着平日里多为后宫贵人挽发,因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绥便看到自己散在身后的长发在挽发娘子的手中轻盈而快的被盘成了高髻。见惯了先前一直所挽的少女髻,此刻看自己的青丝如前世一般全然被拢起,再作妇人髻,李绥只觉得恍如隔世。
前世为人妇,为人母,她曾错得一败涂地。
这一世,历经一切,她改变了许多,也看清了许多。
时至如今,她携手的人,她未来相伴的人,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人掣肘,无人置喙。
从前的她是世人眼中理所应当的郡公夫人,这一世她是震惊世人的御陵王妃。
不论从前如何,不论前路几何,一切都该活得不同了。
“郡主,发已挽好,该为您铺妆了。”
思量间,身后人已是利落完成,低眉顺敛目地回了话便退至身后,再由宫里的傅妆娘子上前来上妆。因着李绥原本肤如凝脂,白皙如玉,因而铺妆更是轻快,不过淡扫一层香粉膏子便已衬得人端庄无暇,再以尚好的波斯国螺子黛扫了细长的柳叶眉,铺上了嫣红如花一般的酡红胭脂,这京城里风行的“桃花妆”便已好了。
正在此时,外间渐渐响起了嘈杂喧嚣的笑声,打帘间,便瞧着一身盛装,笑意盈盈的李氏在宝缨的搀扶下,领着太尉府一众夫人和小娘子们走了进来。
眼看李绥要起身,李氏连忙上前笑着按住她的手,又示意她坐回去道:“今日你是新妇子,你最大,不必拘泥往常那些礼。”
说话间,姑侄相视一笑,李氏细细打量着面前妆发精致,面若桃花的小娘子,只觉得喜从中来,激动下不由抚着李绥的手,一边轻拍一边念道:“好,好,好,盼了这许久,可算是盼到这一日了。”
就这般,在众人欣喜而期待的目光下,妆扮完成的李绥被簇拥着入内换上了婚服,因着大周开放,因而在婚礼这日凡是有品级封号的贵族女子皆允许着越上一级的翟衣华冠,因而当李绥在念奴、玉奴和一众婢女有条不紊的侍奉下,换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翟衣婚服时,便花费了一盏茶的时间。
待到侧间珠帘声响,众人不约而同望过去时,便瞧着容颜娇嫩,耀如春华的永宁郡主身着刻青翟形彩画雉的素纱中单青色深衣华裙,在尚衣局绣娘的精心缝制下,每一层衣裙皆细腻而繁复,层层以金线攒珠绘制了无数翟鸟,相比于从前的少女衣裙,此裙更为端重大气,俨然有睥睨之势。
在衣裙的衬托下,李绥由念奴、玉奴搀着,每一步都傲然得体,环佩叮当中,众人看到她发中戴着双凤衔珠赤金嵌宝华胜,两边又各自簪着一对金镶宝蝶鸟登枝花树簪子、两对镶宝石蝶恋花纹金钗,以及三对錾花锤鍱海棠垂珠金步摇,待至身前,便能看到发后还簪着犹带玉露的两朵嫣红牡丹。
通身下来,皆是比照着堪为太子妃的礼制品级,这样光明正大的逾矩装扮却是帝后吩咐,李府和李氏应下声的,足见帝后之宠溺,李家之尊位。
“阿蛮姐姐这可是神仙妃子下凡了罢?”
听到沈青琅惊叹的话语,众人赞不绝口的声音,李绥不由抿唇一笑,侧眸间正对上一旁宝缨盈盈如水的笑眸,自然而然也伸出手去与她紧紧握住,随即便听到了李氏骄傲的道:“还是梅娘说的好,这世间可再没有比我们阿蛮更好看的新妇了。”
因着亲迎礼尚有些时辰,所以李绥在这一众人的陪伴下一直说话到晌午,听着这一屋子热闹的欢笑声打趣声,俨然将此间衬得更为花团锦簇,喜气极了。
“你可听说了?”
谷拓/span众人谈笑中,李绥见身旁坐着的宝缨凑上来与她说悄悄话,便将身也靠了过去,只见宝缨一双眼睛掩着几分打趣,几分好笑道:“昨儿夫人亲自去御陵王府送妆,仅那拉着嫁妆的车便把王府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听外面的人说,都排到了巷子口了,如今人人都说永宁公主当真是比公主还贵气,这出嫁的送妆礼便当金山一样的送入了王府,日后究竟是妻凭夫贵还是夫凭妻贵可是不一定了。”
似是听到宝缨的话,一旁的沈青琅也凑过来大咧咧道:“岂止,我可是听闻,送妆入府时,那箱子不小心开了一条缝,那过路的人一眼瞧着,只看到金闪闪一片,差点晃到了眼呢。”
话音一落,众人皆捂嘴哄笑,看着李氏与有荣焉的目光,李绥自是明白,无论逾矩的礼制也好,还是价值连城的嫁妆也罢,这些皆是阿姐、阿耶,还有姑母对她的一番心。
在大周不成文的规定中,出嫁的前一日,皆要由女方最为德高望重的女性亲自送妆入夫家,地位越是尊贵,嫁妆便愈多,久而久之,便攀比成风。因为这些流水的嫁妆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告诫与警醒,告诫男子,新妇出阁前在府里是花心一般的金枝玉叶,更警醒男子,新妇的娘家便是她的强大依靠,不容忽视,更不容轻慢。
因着婚礼繁琐,李氏担心李绥疲惫,因而又热闹了一阵子,眼看着婢子们送上了酒酿圆子让李绥先填填肚子时,李氏便笑道:“好了好了,这热闹咱们也凑了,这会子便让阿蛮也休息休息,一会儿还有得忙了。”
说罢,正当李绥起身相送时,李氏已是按了按她的手,随即示意宝缨留下来陪着她。
“郡主!”
就在此间,虽闹腾但却向来尊礼的念奴却是一反常态地急急跑进来,脸上泛着难掩的激动与喜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郡主,大长公主来了!”
此话一出,足惊四座。
果然,外面行礼之声此起彼伏,当李绥难以置信地起身,方行了两步,便看到湘妃竹帘一打,盛装品服的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竟是在绘春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越过众人看向李绥时,眸中是无限温情。
“阿娘——”
这一刻顾不得行礼的众人,李绥已是上前扑入陈氏的怀中,陈氏看着华冠之下的小娘子俨然欲泣,陈氏也是喉头一滞,牵起宠溺笑意。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大家都看着呢,可不兴哭。”
感受到阿娘一点一点拿丝绢为自己拭泪,好似飞鸿点水般,李绥却觉得如梦一般不真实。
前世里,阿娘在她七岁时离开后,终其一生都未曾回到长安,更莫说再次回到国公府,回到她与阿耶亲自为她设计的院子,回到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为她送嫁。
而今——
感受到这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闻到阿娘身上淡淡的檀木香,看着阿娘再次穿上作为公主的那一身华服,李绥第一次禁不住失态,什么规矩都忘了,什么话也忘了,只想静静腻在这怀中,贪恋这一时的快乐与幸福。
“古有程门立雪,三顾茅庐,今有御陵王朝询夕请,也算是佳话了。”
听到耳畔传来春娘含笑的话语,李绥微微一楞,抬起头来,便瞧着屋内众人早已无声退了下去,只陈氏此刻动容地看着她,亲亲伸出手抚过她的侧颊叹息道:“自我离开的那一刻,便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踏足长安,踏足这里了,但这些日子看着赵翌日夜来请,我便明白,我们的阿蛮是选对了人了。”
话语声声,李绥如何不明白陈氏的意思,但她却未曾想到那个向来叱咤疆场,战无不胜的人竟也会有这般细腻的一面,明明两世他们的交集都不算太多,可那个人却总是像他多年的挚友,她的知己一般,知道她心下不为人知的所求,所想。
“无论天下大势如何,我在一日,便会护郡主一日,若违此誓,愿受万箭之苦。”
看着面前的女儿,陈氏紧紧攥住李绥的双手,随着阳光的倾洒,赵翌坚毅的脸庞,孤傲的目光,还有铿锵的誓言都再一次浮现脑海,让她真正感受到了一句誓言,原来可以如此沉重,如此安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