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昏时成立也。
待到黄昏吉时,李绥在婢女服侍下略补了补妆,便被阿娘、姑母和一群姐妹们簇拥着说话,一时间少女娇笑,满室生香,可谓是闹热极了。
“你们听!”
就在此时,沈青琅竖着手指指了指屋外,果不其然听到了欢喜乐声正和风而来。
“大长公主、夫人、郡主,御陵王引着接亲队伍快到门外了。”
随着竹帘轻打,一个笑意盈盈的婢女急急进来行礼回话,沈青琅一听立马跳了起来,指着道:“快,快栓门,可不能教他们这么轻易进来了。”
看到小娘子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看得陈氏和李绥都不由一笑,一旁的李氏听了也是无奈道:“闹归闹,可莫误了良辰。”
“夫人放心,断不会的——”
说罢,沈青琅便催促着拉了府里一众小娘子出了门去,不过片刻间,安坐在屋内由陈氏和李氏、宝缨陪着的李绥便听到外面响起了阵阵热闹的呼声。
“新妇子——”
“新妇子——”
呼唤声此起彼伏,守在外面的小婢女便进来喜笑颜开的回话道:“这会子送亲队伍正在外面催妆,沈娘子正带着几位娘子堵着门让他们吟诗,大王身边的一位郎君念了陆公的那首《催妆》,沈娘子不应,非要大王现作一首才是——”
“瞧瞧这些孩子,也太严苛了些——”
李氏听了招招手,一旁的银娘方凑上前便听得李氏道:“去和梅娘她们说,莫闹得太凶了。”
正吩咐间,一哄而入的欢笑声便传入屋内,李氏闻言诧异,便瞧着沈青琅一人当先,跟个黄莺般气喘吁吁赶紧来道:“来了,来了,御陵王他们进来了。”
竟是这般快?
“催妆诗御陵王当真亲自作了?”
听到李氏讶然发问,沈青琅言笑晏晏地看向李绥道:“作了——”
随着一阵步履稳重的声音,扶着李绥一同起身的李氏和陈氏便看到头戴远游冠,着绛纱单衣,外罩绯红大科团花绣九章公服,腰佩革带的赵翌正意气风发地随着李章走来。
在一众小娘子的簇拥打量中,步履沉稳的赵翌走至竹帘外,便驻步拱手躬身道:“大长公主、太尉夫人,我来接郡主了。”
听到这一番不加掩饰的直白话语,小娘子们都不由笑出声来,看到这一幕,陈氏也是含笑侧首看向早已手持纨扇遮脸的娇女,下一刻才与眼神交汇的李氏相视颔首,一同伸出手扶住了小娘子,一同缓缓走出。
待竹帘掀开,李绥低眸便能看到那喜红绣章的袍角,只停在自己近身之处。
看着面前眉目坚毅,容颜俊逸的赵翌,虽敛却了疆场上的杀伐气魄,此刻却多了几分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气宇,想到此前的一幕幕,陈氏的目光中愈加柔软了几分,不舍也愈发多了几分。
“阿蛮是我和她阿耶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望你珍之重之,莫要辜负我们的期望。”
说话间,陈氏握住李绥的手不由紧了紧,感受到这一份情,李绥持扇的手也些微颤动,侧首间便看到目光微红,明明是在笑,却又含着泪的母亲。
“阿蛮,保重。”
看着阿娘无声地对自己吐出这四个字,李绥也被带动地心下触动,正当眼中微热时,陈氏已是下定最后决心般,笑着将李绥的手递到赵翌手中。
骤然陌生的触感让李绥的手不由轻微一动,下一刻却是感觉到那只犹带薄茧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给予了她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心领神会的信任与交付。
回望两世,她与赵翌明里交锋,暗里互助了一辈子,却是第一次这般抛去立场,敞开心扉。
与杨延那双常年握笔,温柔缱绻的手不同,赵翌的手一如疆场上杀伐,刀口舔血惯了的将军勇士,更加坚定有力,掌心和指腹上的层层薄茧摩挲在她的手上,却是不自主地传递至她的心脉里,好似指尖轻扣琴弦,声已出,弦已动。
当李绥与赵翌执手转身时,一直未曾出声的李氏看着那个俏生生的背影,回想着曾经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送虞娘出嫁的那日。
“阿蛮——”
听到身后姑母禁不住地低唤,李绥脚步顿了顿,回首间,便看到姑母笑着道:“常回来看看。”
话音一落,李氏便抑制不住地偏头拿丝帕掩了面。
“好。”
听到小娘子的话,李氏身子轻微一颤,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耶——”
因着不舍的情意盘旋着,听到小娘子明显喑哑的声音,李章却是始终笑着,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小女,适才接过念奴递上来的喜帕,亲手替她搭上。
直在喜帕彻底落下,隔绝视线的那一刻,李绥看到了父亲慈爱的笑眸,听到了那声安慰。
“阿蛮,未来的路,你们二人好好走,大胆地走——”
话音落下,父女的视线也就此隔断,转而看向一旁的赵翌,原本有千言万语,可在这一刻,李章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谷嵕/span“国公放心。”
听到赵翌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眼神交汇,李章却是看到了许多,责任、承诺,亦或是予他的誓言。
这一刻,李章笑着点了点头,待赵翌默然拱手后,便同身后一行人目送着这一对新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踏着十里红毯,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听到身后的哽咽哭声,李章含泪转过头,却是看到陈氏在绘春的搀扶下苦得难以自抑,禁不住攥住胸口,自然而然间,身旁的李氏伸手握住了陈氏颤抖不已的手,感受到这久违的触动,陈氏侧眸间看到了李章盛满万千担忧的目光,也看到了近前李氏与她的抚慰一笑。
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过去。
两人的手彼此交握着,看着渐渐远去的新人,陈氏终究是颔首回之一笑。
无论矛盾如何,利益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在一起的。
在赵翌的携手下,李绥倾身入了精致而华丽的喜轿,迎亲队伍按着既定的安排,在热闹的乐声中,被众人簇拥着朝万年县馆而去。这一路上,自是过五关斩六将般在以杨晋、杨彻、杨昭几兄弟的“障车”下,抛下了无数的银钱,直待捡喜钱的人将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才算是了了。
此时夜幕渐渐低垂,长安城也已陆续挑起了灯火,可饶是长安城的灯火一同聚起来,却也不如接亲的队伍所持的灯火更亮更美,所过之处皆被照得如白昼,就连那路边的高大花树都被烘烤的蔫了叶子,熏黑了树枝。
在万人的期待中,御陵王赵翌与永宁郡主李绥在帝后和一众世族朝臣的簇拥下,在装饰一新的万年县馆上拜帝后君心,再拜父母恩情,直待夫妻对拜后,在一首《却扇诗》下却了纨扇,这才带着世人的祝福,被送往最终的归宿,御陵王府。
按着祖宗规矩,新人花烛夜当于青庐相对。
因而于御陵王府的东院里,早已用华丽而青翠的青布锦缎搭起了高大而敞亮的青庐,待到月上柳梢之时,御陵王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听着堂前龙凤喜烛的燃烧声,李绥早已坐在榻上枯等了一阵子,看着一屋子人皆默然矗立,李绥只觉得腹中渐渐空虚起来,听着外面并没有什么声响,李绥便不再等,招了招手对凑上前的念奴道:“将桌上那盘栗子糕取两块来我垫垫。”
听到此话念奴不由轻笑,听话地只取了两块来,李绥瞧着聊胜于无,便捻了一块吃了起来,待看到玉奴递过来的水,这才就着要咽第二块。
“大王——”
然而还没来得及吃完,庐外却是传来了婢女的行礼声,可这青庐又不似屋内,只需一步便入了里,李绥只腹诽着此人怎么走路都不带声的,便随手将半块还未吃完的递给玉奴。
然而玉奴还来不及接,软帘却已掀起,随着细微的声响,玉奴脚下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便跟着念奴一同上前行了礼。
随着来人“嗯”了一声,抬头间,李绥便看到脸色微红的赵翌在绯红喜服的衬托下愈发容颜如玉,若有似无的酒香随其入里,无需想,也知今夜的他必是饮了不少,可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却是始终如一的明亮坚定,没有丝毫的迷醉缥缈。
思量间,身旁已是响起了衣袂窸窣声,随着赵翌落座于她身旁,她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所携带的庐外霜露的味道。
静默中,在喜娘喜笑颜开的祝福下,婢女们含笑朝二人的身上、背后的榻上抛洒了无数桂圆、红枣,再由念奴和玉奴分别为二人盛饮了合卺酒,便看到婢女又送上了缠了红绸的喜剪来。
在念奴的服侍下,李绥的发丝被轻轻抽出一缕,再接过赵翌的,喜娘便指间极快地打了个结,将二人的青丝缠绕在了一起。
当众人皆退了出去,只余念奴和玉奴时,李绥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便听到身旁的赵翌起身朝外唤了一声。
其贴身长随宗明很快跟着进来,抬头一看到李绥,便极为恭谨而讨巧的拱手眯眼笑道:“王妃。”
说罢,身后便有婢女鱼贯而入,竟是在桌上摆下了五六道美食,胡饼、汤饼、烤肉、点心,还有一盘蒸蟹。
眼看着桌上布置了两双碗筷,李绥不由纳罕道:“这,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若是吃不饱,只怕今夜会闹老鼠。”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回答,李绥疑问地看向赵翌,却是顺着他正经的目光恰好看到了榻下掉落的那半块栗子糕……
念奴和玉奴的轻笑声响在耳畔,李绥抬头间便见二人又强自憋着,小脸却是红了。
“赵美人从前打的那些胜仗,只怕都是靠得嘴罢。”
听到李绥不甘示弱地提起旧闻,赵翌立刻脸色一僵,随即扫了眼软帘外侍立的人,当即轻咳一声,同李绥坐于桌前吃了起来。
当李绥吃了半块胡饼,吃了一小碗汤饼,又吃了烤肉之时,便瞧着身旁的人几乎未动筷子,只是讲究地撬着蟹壳,一点一点拿银簪子将蟹腿里的肉一点一点挑至盘中。
“你怎么不吃?”
听到李绥的问询,未曾言语的赵翌轻挑了眸,不易察觉地噙着笑道:“你莫要关心我,在外面喝酒时便已吃了些。”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何时关心你了——”
面对这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回答,李绥颇为无语,谁知她将怼出的话还未说完,面前人已是将一只蟹剥开剔好送到她面前。
看着面前诱人的蟹肉,闻到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李绥想了想,随即侧首看向近前的人,思索片刻,适才出声道:“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罢?”
话音一落,李绥察觉面前人微微一愣,随即笑意在眉目间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只将身凑近,近在咫尺地与她道:“立誓那夜,郡主与臣指点江山,分析朝堂,说得臣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既然臣与郡主站在一条船上,将来杨家与李家一旦得势,那巴结奉承郡主的人就更会踩破门槛,多得从这儿排到城门口去,我此时若不近水楼台,那便是暴殄良机了。”
独处的庐内,面前的人语气耿介,眸如星辰,感受到那陌生而温热的气息萦绕得愈发近了,李绥默然咽了咽唾沫,随即傲然侧头,摆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道:“人都说老谋深算,御陵王还未老,这算计可比海还深了。”
看着李绥又旁若无人地吃起了面前的蟹肉,赵翌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每每与她在一块,总能看到她食欲极佳,倒把他都要带动了。
想到此,原本不饿的赵翌也禁不住拿起筷子一同享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