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滑似镜的冰原辽远如海,日光被冰面反射得炫目苍白。
一艘庞大的三桅杆帆船身陷冰海,尾部大半沉没海中,撞角和船艏依旧指向天空,木质纹理已遭白霜彻底掩盖,倾覆这一刻的姿态被凝固于此。
极地冰原的一切都停滞无声,不再有陆地与海、船只与马车的区分,进入此地之物都是冰之王国的子民,它们静谧地保持多年前的模样,匍匐在北境冷酷又不容反抗的权杖下。
风亦被冻结,只有白是被许可的颜色,任何生机色泽抵达此处都会迅速消弭,变作冰中之匣的藏品。这就是极地冰原,比卡尔马王国本身存在更久远的规则。
咔嚓,咔嚓。
桅杆帆船下响起清脆崩裂声。
靠近船舷的船舭处崩开一道裂缝,冷脆的木板被从下撞碎飞溅开来,一只冻得发白的手抓住船舷的一截木箍,从冰水之下钻出一个浑身发抖的十七八岁年轻人。
他双手拼命在身上搓动,哆哆嗦嗦对着惨白的双手哈气,被冻僵的大脑这时候还很混乱。
稍微抹掉身上的冰水,他迅速从那窟窿再度钻入这艘冰原古船内,摸黑从角落抓住一件铁质器具。
他按记忆,手指在这铁具表面拉扣处拉动了一下,火光升起。
这是一盏手提式油灯。
铁皮灯座上固定着球状玻璃灯筒,温暖火光从铜灯芯上升起,照亮船舱内的狭窄空间。他看见对面由几块破木板和碎布拼凑成的床,床边是一个系了绳带的木药箱,后面则是一根长木梢,上头挂了件粗粝的羊毛毯子。
年轻人脱下湿漉漉的冰浸麻布衣服,拧干后挂在木梢上,又把羊毛毯裹在身上,稍微驱散了些寒意,此时脑子也渐渐恢复正常运转。
他终于回忆起来。
自己叫马修,一所普通农业大学大四学生,毕业离校这天,他独自一人在宿舍通宵玩文明5这款游戏。马修想转行成一个程序员,好不容易在导师推荐下进入一家游戏公司,这对农业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来说算是好出路,心里正愉快。
谁想玩着玩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心绞痛,马修呼吸困难,手脚麻木,口舌肌肉也无法控制发声。
猝死的恐惧让马修大脑完全空白。
他迷迷糊糊听到了一个缥缈又难辨男女的声音。
――即将回归虚无的可怜人啊,万物纠缠于时间之虚,濒临灰烬,将汝放置于命运天秤上,交易达成……
濒死的他成了马修俾斯麦,一个罗斯特大陆的药师学徒。
记忆的衔接依旧有些不利索,马修不确定是转生或者置换命运的副作用,还是寒冷饥饿导致,他翻开一旁药箱,从里头取出装水皮袋,一块烤得发硬的黑麦饼,一口咬下去,嘎嘣脆。
口感又涩又粗糙,就像是没有绞碎带壳干草。
马修就着冰水和黑麦饼,用力咀嚼,勉强将食物咽下肚,用来缓解肠胃饥饿带来的痉挛。稍微得到能量补充,他开始统计自己手里既有的东西。
一盏炼金油灯。
一个有三张黑麦饼和水袋的药箱。
一条皮毛毯子。
这就是马修仅有的物资,在杳无人烟的冰原地界内,他节衣缩食也仅仅能熬过三天,这还是没有被寒冷导致身体病变的理想状况。
他又看了一眼炼金油灯。
炼金术。
在罗斯特大陆上,炼金术已盛行超过三百年。崇尚器械与数学的炼金术师、以元素论和魔术反应为核心的巫师为人类群体内最著名的学者,这两个群体分别创造了“元素时代”和“炼金时代”,过去的三百年里他们展示的奇迹交相辉映。
马修仔细观察炼金油灯,这件已被广泛使用的炼金道具核心在灯芯,那是一根炼金铜芯,婴儿小指粗细的铜灯芯上刻有一些奇特的几何符号。最强的光正来自于这些互相连接的几何刻纹,带动整根铜芯也发出光亮,铜芯下层油脂更像是一种润滑和冷却液。
这灯芯并不昂贵,但使用时间有限,若是一直保持油灯亮着,只能使用一整天。
一旦炼金铜芯魔术反应彻底消失,就需要将其交给出售的商店,付钱让其用炼金反应炉再次对灯芯进行魔术充能,从而让油灯能再次发光。
与巫师一样,炼金术师最核心能源依仗就是魔术反应,不过具体魔术反应是怎么一回事,马修俾斯麦这个北境小镇的药师学徒就一无所知了。
马修俾斯麦之所以会身陷这人迹罕至的北境冰原,是因受雇于一位名为吉赛尔的年轻女药师,吉赛尔要寻找的“冰萝”就在寂静之墙外的冰原上,雇佣冰原镇的马修作为向导,并且以传授药剂学知识作为报酬。
人并非不能进入冰原,马修以前也来过,在外围活动也并无大碍,可一旦靠近冰原腹地,涉足不属于人的国度,种种危局就会如影随形。
马修搓了搓自己脸颊,他只记得带吉赛尔一路越过那天堑般的寂静之墙,而后一路寻找冰萝的踪迹、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大雾,遮天蔽日的雾气让人无法判断方向,马修沿着自己留下的记号试图返回小镇,谁知越走越远,彻底迷失其中。
接着,他们两人遇到了那个东西。
吉赛尔朝马修大喊快跑,马修甚至没看清对方是什么模样,就看见吉赛尔被看不见的武器洞穿胸口,她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倒在地上。马修咬牙跑去背起吉赛尔,一路狂奔。
没跑几步,马修身上一冷,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也多了个洞,这创口贯穿肋骨和肌肉,甚至在他前方冰面上轰开一个窟窿,锐利冰冷的刺痛感和喷涌的鲜血让他恐惧而无力。
他记得最后自己摇摇晃晃倒入那冰洞,沉入水下,吉赛尔是否也落水,倒是不得而知。此后就是玩游戏的大学生马修被强行连接到了这位同名药师学徒身上,人生记忆纠缠在了一起。
想到这,马修立即查看自己被穿透的胸部偏左处,那里皮肤光滑细腻,肉眼看不出任何伤疤存在的踪迹。
他用手指挤压捏搓了一番,肌肉骨骼隐隐作痛,生理伤口恢复快得匪夷所思,但神经记忆的痛觉还是残留下来。
这恢复力是怎么回事?
那个古怪声音说什么命运纠缠的交易,自己相当于死而复生?
忽然,马修浑身肌肉绷紧,仿佛被某种东西凝视着,生理上的威胁和求生本能发出了最直接的警告,他屏住呼吸,视力变得模糊,不论怎么揉都没法恢复原状,与此同时耳朵失效,不再有任何声音,然后是嗅觉和触觉,都变得迟钝无比。
马修屏住呼吸,借助手中炼金油灯,他将狭小的船舱内部看得一清二楚,除去自己的物件之外,这里只有一堆破碎的木片和木屑。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唯有倒在电脑桌前,听到那个声音时感受到这种仿佛五感被极限压抑的紧迫感。
他身上曾被洞穿的伤处突然浮现出一个闭合的人眼状花纹,这只眼睛缓缓张开,眼球诡异地左右转动,仿佛在张望什么,这一幕稍纵即逝,皮肤又恢复原本的白皙。
一瞬的感识压迫结束,马修如同水下人终于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
他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欢迎进入命运之轮,来自异邦的聆听者,听从无处不在的万千低语,孕育增殖之种……”
啪!
船舱木墙骤然破开,马修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力将他撞在墙上。马修胸口直接被身后尖锐木梢给刺穿,人给钉在木尖上,鲜血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