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清晨

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已经离公主远去了。

李奥听说过，失明看到的不是黑暗，是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虚无。

什么也没有的虚无。

公主依偎在李奥的怀里，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了。

李奥能感觉到，公主的生命在流逝。

她可能撑不到明天早上了。

山洞外的怪物还在发出阵阵怪嚎，吼声悠长渗人。

“勇者大人……那个怪物会进来吗……”

公主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到李奥不认真听的话，根本听不清楚。

“不会的，有我在，它们不敢进来的。”

“很可靠呢……我的勇者……”

李奥继续为她包扎着。

从身体到脸。

或许公主的脸还是之前那样美丽，也可能已经腐坏了……

但李奥已经看不到了。

层层绷带把她的脸包裹着，只留下一双眼睛和鼻子、嘴巴。

她还在呼吸，可呼吸也越来越弱了。

胸前的起伏几乎没有了。

脸上的绷带也仅仅坚持了一会，也被血所染红。

公主的手还能动，她抚上了李奥的脸。

“勇者大人……你在哭吗……”

“不是，山洞顶上在滴水。”

“是啊……都滴到我的身上了……”

“很快就天亮了，用不了多久，你就到家了。”

“家……我想家了……”

“很快就到了，坚持下去。”

李奥用手帕擦拭着那些溢出来的鲜血，可不管他怎么擦，那些血永远都擦不完。

怀里的公主就像一个轻轻触碰就会破碎的泡泡。

不敢用力，李奥用着最轻柔的动作。

一条条沾满血迹的手帕在地上安静地躺着。

“勇者大人……好像变暖和了呢……”

“是啊……变暖了……”李奥嘴上应付着，继续用手帕擦拭着血液。

矮脚马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它不再胡乱嘶吼，安静地站在角落。

的确变暖和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怪物的尸体，从缝隙中映了进来。

很耀眼的阳光。

李奥从来没有察觉到，原来太阳……也可以这么美好。

推开那些怪物的尸体，李奥把马车赶了出来。

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以及遍地的怪物尸体，证明着昨晚的战斗有多激烈。

公主安静地躺在马车里，她的嘴里喃喃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李奥已经听不清公主在说什么了。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合起来，像在说些什么，但更像在艰难地呼吸着，

矮脚马拉着马车在奔跑，没有人在驱使它，可它前进的方向正正是王都的方向。

公主身下垫着的牧草也被染成了红色。

血液顺着底下的木板不断滴落，在马车身后形成点点滴滴的红色路标。

“勇……”

公主的手也抬不起来了，仅仅活动手指，似乎就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李奥知道公主在叫他。

“我在这里。”

公主笑了，透过层层绷带了，李奥仿佛看到了她的笑容。

她笑得很开心。

李奥仿佛又看见了，他看见公主在草地上奔跑，在花丛中嬉闹。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所以……你还不能死……”

李奥拿出了微光药剂。

从昨晚的战斗中，他就已经领会到这个药剂的威力……

可经过昨夜的一战，这已经是最后的份了……

紫色的药水被缓缓倒进了公主的口中。

她的喉咙在微微动着，她在喝……

可能微光药剂的功效真的很好。

公主的血止住了。

虽然绷带上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但李奥确信，血真的止住了。

公主的手攀上了他的手背。

虽然气息还是很微弱，但公主已经能说话了。

“勇者大人……我好像感觉好很多了……”

笑容重新回到了公主的脸上。

“是吗？”李奥也用笑容回应着，“看来我还是有点用的嘛……”

公主在恢复着，确确实实地在恢复着。

但李奥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假象。

微光药剂能激发人的潜能，但实际上，是在用剩下的生命作为燃料。

让这把火再次燃烧得更旺。

以透支生命力作为代价，最后的结局是肯定的。

当没有了燃料，还是会熄灭的……

李奥不知道微光药剂的功效在公主身上能坚持多久，只要能坚持到王都……

到王都，那就还有机会……

但李奥已经跑不动了，因为昨夜的战斗让他背上了一堆负面的状态。

而且公主也经历不了颠簸了……

“勇者大人，我的肚子好饿，都快饿扁了，你听听，都在叫了。”

公主想吃东西了，这个征兆，好似一切都在好转。

“这里有肉干，可以吗？”

李奥把马车里放了很久的食物拿了出来。

这本来就是为公主准备的，没想到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要！请给我肉干，勇者大人……”

公主笑呵呵的，她好像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状态。

李奥撕下一小块肉干，放到了她的嘴里。

公主的嘴在慢慢嚼着，但不管她怎么用力，肉干还是一样的形状。

她连肉干都咬不动了。

“很硬的肉干呢，勇者大人被骗了吧……”

“有机会的话，我会把那个奸商打死的。”

“太过分了，勇者大人……”

李奥很清楚，并不是肉干太硬，他手里的肉干就连小孩子都能轻易嚼烂。

是公主没力气了。

“我喂你吧。”

“嗯……”

李奥把肉干撕得稀碎，然后才放到公主的嘴里。

“勇者大人的手很脏呀……”

“嫌弃就别吃了。”

“小气鬼……”

“还要吗？”

“饱了……”

明明只是指甲盖那般大小的食物……

李奥知道，公主其实并不是饿，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给他看。

证明她在好转。

可那小小的食物已经不能为她的身体提供任何的能量。

也不能作为微光药剂的燃料。

可是这样活着，对公主来说，可能已经成为了一种痛苦。

但李奥却相信，公主是在恢复着。

哪怕他知道这是在骗自己，但他依然相信。

“痛吗？”李奥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不痛的……一点也不痛……”

“是吗……”

“嗯……”

马车外的世界很美。

湛蓝的天空下，灿烂的阳光作为背景，高山、白云、草原、森林，形成了一个绝美的画像。

绿色的草原被微风拂过，带来的不止是芳香的气味，还有大自然的旋律。

而公主，只能在狭小的马车中艰难地活着。

就算有微光药剂，她也看不到。

她看不到这片景色，她不能再看这个美丽的世界一眼。

她也看不到李奥的模样了。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了，但公主却说……

“很美呢……”

“是啊，很美。”

公主知道自己已经看不见了，李奥也知道。

但谁也没有说破。

透过马车的帘子，他们一起欣赏着，欣赏着这片世间最美好的景色。

“想去外面看看吗？”

“嗯……”

马车停下了，缰绳没有任何束缚，但矮脚马没有跑，它安静地吃着草。

李奥抱着公主，他们坐在娇嫩的小草上，看着这一片只属于他们的景色。

不用再赶路了，也没必要再赶路了。

因为李奥知道，已经到不了王都了……

“勇者大人……”

“嗯？”

“你说人死了之后，可以回到女神的怀抱吗……”

“可以的，你甚至可以当个女神。”

“以后找女人，不要找那些轻浮的……”

“这个时候不能换个话题吗？”

“等勇者大人死了之后，可以葬在我旁边吗……”

“可以，我先会把你刨出来，然后我再躺进去。”

“可以拉勾吗……”

“嗯。”

两根尾指轻轻结合在一起，然后又轻轻晃了晃，如同一个孩子般的承诺。

“我想听故事，可以吗……我的勇者……”

“可以。”

“不可以骗我……”

李奥说着，用公主能够理解的方式，耐心地说着他的故事。

说他小时候是怎么彰显他的艺术细胞，说他怎么差点把煤气罐点燃，说他怎么被父母打。

说他怎么去假装落水，说他怎么帮小孩子拿奖状和小红花……

李奥很认真地说着，公主听得很认真，也笑得很开心。

他知道，公主在向往着、期待着他口中的那些场景。

李奥说完，公主也说了。

说她看过最精彩的马戏团，说她怎么把父王的宝剑扔到湖里……

说她怎么学那些贵族的礼仪，说她看过最美的花……

点点滴滴，彼此都在分享。

可说着说着，公主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她快没有力气了。

微光药剂榨取着她最后的生命力。

而现在，那把火快要熄灭了……

李奥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可怜连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公主的眼皮似乎很重，几次要闭上眼睛，可她还是没有屈服。

那双美丽的眼睛虽然已经没有了焦距，但李奥知道……

公主在看着他。

她的手，抬了起来，却又无力地垂下。

李奥抓住了公主落下的手。

“我的勇者……”

“我在这里。”

“我知道……”

一滴水珠缓缓滴落，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吗……我的勇者……”

李奥抬起头，道：“雨停了，感觉到了吗……”

“骗人……那不是雨……”

“那就是雨。”

公主的嘴唇还在动着，但只有一两个字的音，断断续续……

李奥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他不敢说话，他努力地听着，生怕错过每一个读音。

公主的眼皮越来越重了，她突然感觉好困，好困好困……

她快不行了。

那把火快要燃尽了……

可公主还在努力地不让自己睡着，似乎是想再看看李奥的模样。

“睡吧，累了就睡吧。”李奥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这一觉会很长，在你睡着的时候，我会一直守在你旁边的。”

公主的嘴唇动了。

“我……知道……勇者大人……在……骗我……但……我还是……相信……相信……”

这一刻，李奥的周围一片昏暗。

公主不见了，太阳不见了，天空、草原、高山，全都不见了。

一个身穿黑袍的身影，站在他的不远处。

“怎么样？绝望的滋味怎么样？”

沙哑的声音，很难听，而这个声音正是来自黑袍人。

“我说过会让你痛苦的，血和暗的深渊好看吗？”

黑袍人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得意。

李奥缓缓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早已经握紧了武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公主？你还有心思想那个已经腐烂的家伙？桀桀……”黑袍人放声大笑着，“别傻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勇者，我告诉你！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相信我，相信着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我……”

李奥朝着黑袍人慢慢走去，一步一步……

黑袍人的气势突然暴涨，身体也变大了一圈。

黑袍人在狞笑着：“告诉你！就算是已经腐烂，那个公主还是属于我的！每一片血肉都是属于我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答应了她，至少在最后一刻……”

这个瞬间，李奥举起了武器，就这样平平无奇地举起了物理学圣剑。

明明眼前这个家伙已经遭到削弱，身上还受了伤，但黑袍人这一刻还是感受到了……

危机……

死亡第一次笼罩着黑袍人……

“不可能！你……”

李奥睁开了眼睛，一切似乎都没变。

太阳、天空、草原……都在。

公主也在。

什么也没变，包括公主……

黑袍人已经死了，可公主还是没有恢复。

命运的齿轮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给了李奥希望，却又无情地碾灭掉。

公主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我……的……勇者……”

“我在，一直都在……”

李奥把她抱得更紧了。

公主的身体还是很冰，但李奥已经不觉得冷了。

他低着头，听着公主的每一个字。

“最后……能和……勇者在……一起……我很开……心……很……开心……”

“能和公主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李奥贴近公主，他想听到更多，更多……

可公主已经快燃尽了。

“永别了……我的……勇者……”

李奥在公主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睡吧，睡醒就好了……”

清晨，微风抚弄着小草，拂动着大树，仿佛大地在有节奏地呼吸，阳光的照耀下，小草上还有偶尔闪光的露珠，就像在黑夜中闪耀的星星一样。

清晨，万物一片生机。

清晨，宁静而安详。

清晨，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