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郝沉迎着封烨质问的眼神, 一言不发。

他其实想发, 而且是有千言万语想发, 比如这么没骨气的下属肯定不是他的, 螃蟹嘴里的那些谣言也绝对不是他说的，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但话到嘴边，又有些没底气。

下属确实是他的下属, 看那蟹种就知道是北冥特产了，这个真的狡辩不了。

至于那则谣言...他确实没说过，但他还真的听过。

听谁说的呢？龟丞相。

这只被他指认成龟的王八一度忧心忡忡，担心那只在四处征伐的应龙早晚有一天会打到北冥来。

郝沉一开始压根没当回事, 觉得根本就是杞人、啊不, 杞鳖忧天。但是再不当回事，也架不住这只鳖一天到晚在他面前念叨，甚至，不久前，还发生了一件让郝沉不得不认真考虑龟丞相的猜想的事。

这口锅还是要扣到无烬头上, 无烬在北海市露的那一面，说的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不光误导了薛仁, 也误导了郝沉和北冥一干人等。

应龙盯上了北冥，在此事之后, 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郝沉当时还特地让龟丞相要加强北冥的守卫呢, 以防不测。

哪料想, 这板上钉钉的事，过了没多久，当初如何钉下去的钉，就如何一颗颗□□。

郝沉回忆了一下，在他这儿是真真切切□□了，拔的震天动地，一度让他难以接受。

但是吧...他忘了给龟丞相拔。北海市上现身的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应龙也并非传闻中的那样，郝沉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一点，却从来没想起来跟属下支会一声。

也就是说，北冥众人，目前都是全员战备状态，神经绷的紧紧的，就担心哪天应龙打上门来。

日盼夜盼的，应龙还真的来了，虽然封烨还是挺低调的，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气息对旁人而言有些可怕，所以一直有收敛气息的习惯。

能收敛的范围也有限，但起码，不靠近他一定距离，是不会被他身上脱胎自无烬视界的怨憎之力所惊到的。

他是好意，不希望自己惊扰到路过的生灵。但是这种举动，其实还有另一层解释，好端端的，收敛什么气息？

光明正大才是来客，鬼鬼祟祟必有歹心。

所以举着流星锤的螃蟹突然察觉到有东西隐藏气息靠近的时候，才立刻跳了出来。他是负责巡游这一片海域的蟹卒，发现不明生物逼近，肯定是要出声制止的。

他跳出来时，双钳拿着锤子，抡的虎虎生风，威风凛凛，他气沉丹田，正准备暴喝一声吓退对方的时候，哪料想，这半沉在水中的东西抬起了脑袋。

模样还挺怪，全身都是鳞片，像是鱼，脑袋上却又偏偏长了双角，背脊上还有一对收拢起来的翅膀。

要是没有这对翅膀，倒是还挺像传说中的龙的。螃蟹心想。

等等，谁说龙不会长翅膀？龟丞相跟北冥众人三提四命要小心提防的敌人，应龙不就是长翅膀的龙吗？

应、应龙...？

螃蟹抬头跟封烨对视了半晌，大脑中一片空白，就剩这个名字重复回响。

人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螃蟹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同样什么都不会想，并且，他还忽视了一些本该注意到的细节，比如龙角旁坐着一个人，一个北冥各部都分外熟悉的人。

恐惧归恐惧，但是吧，螃蟹也有求生的本能啊，应龙一张嘴，看那一排利牙，螃蟹只感觉自己虽然还跟应龙有一段距离，但应龙一口将自己咬住，咬碎自己这一身坚硬蟹壳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蟹壳碎裂的“咔嚓”声。

这可怕的脑补终于让螃蟹动了，什么正面对敌，喝退对方，不存在的。

这可是传说中冷酷凶厉的战神啊！

郝沉一开始对应龙什么个印象，北冥众人就对应龙什么个印象，并且这印象还被龟丞相孜孜不倦的渲染、强化。

再一联系应龙这悄悄接近的举动，还有别的可能嘛，此举已经坐实了应龙要进攻北冥的野心。

所以这只螃蟹才会吓的三魂没了七窍，看那边哭边逃、泪洒北冥的架势，八只腿都不够他用的。

太没用了！郝沉很生气。

先不论应龙到底凶不凶厉，到底是不是来进攻北冥的，即便是吧，难道他北冥各部，面对强悍可怕的外敌，就只知道一边哭一边跑吗？

虽然螃蟹起码还对周围同僚们预了警，但这也改变不了他边哭边逃的怂包事实。

郝沉思路转变的很快，想到这里一下子也不心虚了，怒火取而代之。他没有回答封烨的质问，只抱着双臂，很不愉悦的说了句：“我过会儿再跟你解释，先看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当然是看看北冥其余人应对外敌的情况，看看是不是都如这螃蟹一样，就知道哭就知道跑。

郝沉扯着公事的大旗回来，本意并不是来处理公事的，但如果北冥的守备真的窝囊成这样，他还不得不处理一趟了，起码从上到下得办个不少人。

封烨往上瞥了一眼，他看出来郝沉的心情变化，不过那丝不悦大抵跟自己没关系，而是因为...

封烨又看了一眼那只已经跑到没影的螃蟹，虽然郝沉很生气，但封烨倒是觉得挺好笑的，这群螃蟹无论是在北冥，还是北海市，不靠谱三个字可谓是一脉相承。

那么为什么都这么不靠谱呢，自然要从他们老大的老大，最上面的那个人身上找原因。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老大都不靠谱了，指望下面的人能有多靠谱呢。

不过封烨虽然看透了事情的本质，但他却没有说。他也知道他要是说了，某鱼又得气沉了。

沉到海沟底下，淹肯定是淹不死，但是封烨去把鱼捞上来也得废不少功夫，还不如管住嘴，一开始就不说。

不说归不说，不过封烨一边看着海水翻腾，各种各样兵卒聚集的情况，一边偷偷看着郝沉的表情。

也就郝沉是只鲲鹏，他要是只河豚，现在肯定气到鼓起来了。

本来就那么大一条鱼了，鼓起来还得了。封烨脑补了一下，觉得那画面难以想象。

封烨越想越乐，乐到差点憋不住笑声。

他真的没憋住，龙嘴里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郝沉没听出这是笑，但也向下方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封烨眼观鼻口观心，神色正经，语气更正经，为了转移郝沉的注意力，他正正经经的提议道：“要不要我配合下？”

配合？郝沉不明所以。

封烨决定用实际行动展示给郝沉看。郝沉到底在气什么，又在看什么情况，并不难猜。

虽然不知道自己要进攻北冥的谣言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不若就依他们所想，不再收敛气息，威势全开的来一场进攻。

当然，是假的。

假归假，但封烨可以做的很真，这样郝沉观察自己部下的应变情况看的也更全面。

听到螃蟹的喊声，已经赶到应龙不远处的先头部队，就见那只安静漂浮在水面上的龙动了。

他后背收拢着羽翼慢慢展开，脖颈高高仰起，向着天际发出一声响彻四野的龙吟，然后，在周围众人还在龙吟的震慑中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猛一震翅。

他离水入空，离开水面时，激起百里高的水浪。

不及鲲鹏水击的三千里，毕竟他的体型并没有鲲鹏那样大。

不过他毫无保留向外传递的威势可一点不输给鲲鹏，甚至还因为那股怨憎之力而显得更加可怖。

郝沉的灵力庞大到可以覆盖整个北冥海域，封烨的同样可以。他这样大张旗鼓的将自己的气息向外辐射，现在，即便是北冥最边缘、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的地区，也知道有强敌进犯了。

海水翻腾的愈加剧烈，整个北冥的生物都动起来了。

封烨飞在空中，而郝沉就站在龙脑袋上向下眺望，他看到这些虾兵蟹卒们虽然一开始有些慌乱，但很快的也组织起了队列，各个手拿兵刃，听着将领的命令，整齐划一的向某个方向进军。

郝沉有些欣慰，他就说他北冥不能窝囊成这样，那只螃蟹只是个例，不能以偏概全。

不过这还没有完，临危不乱是一次考验，等会怎么应对应龙这样的强敌又是一种考验，郝沉暂时没有现身的想法，他就躲在封烨的龙角旁，静观其变。

封烨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他飞的并不高，但每飞过一处，海面上必然投下一片阴影，以及极其阴冷可怕的气息。

等自觉声势造足了，封烨才寻了处地方降落。

他选中了目光所及的最高大的一座冰山，山线起伏，龙身同样起伏，他盘横在冰山之上，爪牙峥嵘，一双金色的龙眸更是亮如明烛，在北冥向来暗沉的天色下显出丝异样的夺目。

同时，也异样的危险。

他是外来者，是入侵的敌人。

他一举一动，无不昭告着这一点。

龟丞相带领着一队精锐，偷偷躲藏在水里，远远的瞧见这一幕，愁眉不展。

虽然他一直有此担心，并且为此给北冥上上下下都打了好几轮预防针，几乎都要打出抗体了，但这担心今天真的应验了，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也不是他没有准备好，应龙这种级别的敌人，不要说他一只王八，就是北冥所有虾蟹鱼兽一起上，都不见得能抵挡多久。

真正能与应龙一战的，是他们那位平时懒懒散散，但实力还是无可置疑的尊主。

但是尊主呢？

不要说王八不知道，问遍北冥所有生物，也都不知道。

鬼知道这条鱼跑哪去了。

据龟丞相不久前得到的消息，他们伟大的尊主大抵看上了什么人类，正在人间谈情说爱。

这消息值得八卦，却不值得在意，毕竟这条鱼惯常是这么副轻浮的性子，那么多年下来，他沾过的花、惹过的草，可以在北冥种一座花园。

但是沾过惹过也就算了，郝沉还是有优点的，起码他口头上调戏两句，不会动真格的，因为他看不上。

龟丞相听到北海市那群螃蟹汇报的消息，只当是尊主老毛病又犯了，并没有怎么关心那人类的身份，也自然没有关心尊主现在到底晃到了那里。

反正那么大条鱼，还能丢了不成。

真的丢了。

龟丞相愁眉不展的一大部分原因，就是郝沉现在联系不上了。

也不知道他们尊主现在在干什么，就是不接他的通讯。

这可怎么办，应龙都打上门了，唯一能对敌的人却失联了，真实愁死个王八了。

要是真愁死也就好了，他就不用担那么大的责任了，现在就一颗心在壳子里七上八下，担心这担心那。

“唉...”龟丞相长叹一声。

他又往应龙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盘横在冰山之上的巨龙依然高抬脖颈，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的扫视着北冥海域。

北冥的生物大多为水里的鱼虾精怪，这么飘在水里，往上看，顶多看到应龙的眼睛，再往上，龙角旁有什么是看不到的，所以也就一直没有人发现龙角旁有个人。

龟丞相同样。他看到的就是这只南边来的龙，盘横着北冥的冰川，那副睥睨的模样，好像这冰川成了他的王座，他才是北冥的主人一样。

这怎么行，他们尊主只是失联了，又不是死了，北冥怎么可以拱手让于外人。

龟丞相心一横，鼓起了勇气，带领着一群精锐，向着应龙的方向游去。

他游到应龙百米远的地方，那只高昂着脖颈的龙便似有所感的转过了脑袋，竖起的龙眸紧盯着这一片水域。

被发现了。龟丞相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这也不重要，在这样的大神面前，他难道还想不知死活的偷袭吗？

当然不是。他怎么也是掌管北冥大小事务的丞相，虽然任职的过程属于赶王八上架，但这么多年，他做的却也很尽职尽责，不然早被废了。

硬拼是不可能的，在尊主没有回来前，硬拼除了增加不必要的伤亡，不会对眼下的境况有任何改善。

但是放任应龙在北冥胡作非为更不可能，于是，唯有他龟丞相力挑大梁，前来跟应龙游说一会儿，既是拖延时间，也是打听打听应龙的目的。

不过联想到应龙那样凶恶的名声，他这一趟，只怕是凶多吉少。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应龙会不会遵循这样的规矩，没人说得准。

龟丞相以及他身后那群代表着北冥体面的精锐，都是抱着死志前来的，这生死一下抛之度外了，应龙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这么一群虾蟹鱼兽游过来，倒还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架势。

封烨有几分欣赏，他威势全开时到底有多可怕，他自己感受不到，但是从旁人的表现上，他怎么也能猜到几分，不要说不卑不亢，就是靠近自己，就没几个人做得到。

但眼前的这群北冥生物却做到了，料想郝沉的属下也不是全然不靠谱的。

郝沉也很欣慰，只感觉自己指鳖为龟的事虽然很不光彩，但选的丞相总归没选错。

龟丞相一干人等游到了应龙所在的冰川前，龟丞相一人爬上了冰川，他先向应龙行了一礼。

这是会见客人的礼节，意思有二，一是表明己方才是北冥的主人，应龙只能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二是即便这客人不请自来，他们北冥气度大，依然以礼相待。

应龙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低下头直视对方。因为他知道他一低头，鱼就露馅了，所以他就摆着这么副高傲的姿态，静静看着龟丞相动作。

龟丞相见状只心道应龙果真是跟传说里的一模一样，高傲又冷酷，看着龙身周围不怒自威的气度，比脚下的冰山还冷个几分。

龟丞相深吸口气，朗声招呼道：“久闻应龙大名，不知战神今日造访北冥所为如何？”

应龙不答，一双明烛般的龙眸也一动不动。

龟丞相稍等片刻，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便继续道：“阁下神通广大，料想早已发觉北冥之主并不在北冥，若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择日再来拜访，我北冥上下必定早早准备，设宴以待。”

话没说到三句，这就开始赶人了。

虽然龟丞相礼数做的很足，言辞上也都恭恭敬敬，但对应龙的不欢迎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要是平常，不用别人说，发觉自己不受欢迎的时候，封烨就已经走了。

但是吧...反正今日是要由他来扮恶龙了，封烨干脆恶龙扮到抵，他龙眸圆睁，瞳孔竖成了一条线，喉咙里发出闷雷般轰隆的声响，威胁道：“我若是不走呢？”

虽然封烨是第一次装恶龙，但他大抵在这方面有天生的优势，他不过特意压低了下语调，水里飘着的那群虾蟹就是浑身一抖。

这一直不卑不亢的跟应龙对话的龟丞相也微不可查的抖了下，他借着袖子的遮掩，偷偷抹了下脑门上的冷汗。

坏了，听应龙的意思，他今日来此也不是无意的，根本是看中了鲲鹏不在，北冥防御空虚的时机乘虚而入。

话都说到这样了，那北冥与应龙的一战也势必无可避免了。

龟丞相心念电转，一瞬间里，脑子里转过百千种想法，但是思来想去，眼下的局势，除了一战，已是无解。

不战而降倒也是种解法，但他做不出来，北冥偌大水族，也做不出来。

既然如此，龟丞相干脆抬起了头，第一次直视着空中那双明烛般的龙眸道：“那就得罪了！”

他话音落下，一直潜伏在水面下的兵卒也闻声而动，无数闪着寒芒的兵刃对准了应龙。

虽然这些兵刃样样都是吹毛断发的利器，但对上应龙的鳞甲，能不能击破都是两说。

龙眸微眯，冷硬的鳞甲其实显露不出应龙的表情，但龟丞相依着自己的想象将其脑补成了嘲笑己方自不量力的轻蔑。

自不量力又如何？但他们还是要应战，这是北冥的领地，应龙再强大他们也不能退让！

双发已然一触即发。

郝沉自觉不能再看了，伤了哪一边他都不愿见。

他摸了摸身下的鳞片，封烨便明白了郝沉的意思，恶龙算是装到头了，他微微低下脖颈，随着他的动作，那一直在龙角旁站着的人也终于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这一回测试，撇掉一开始见的那只螃蟹不算，北冥大部分人的表现，郝沉还是很满意的。

他的属下都表现的那么好，那他这个压轴亮相的主角，自然要表现的更好一点。

是以，郝沉站在龙角旁折扇轻摇，眉眼含笑，摆足了架子。

他跟封烨这一路，多少也遇见过旁的生物，而每次遇到，都会惊起不绝的惊呼声。

一是因为得见应龙，二是因为应龙头顶竟然站着个人。

应龙是怎么样的威名不用多言，什么人竟然有能耐站在龙脑袋上？！

这些生物纷纷对郝沉投来敬仰的目光，就像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虽然百兽不知道狐狸有什么能耐，但见老虎都对狐狸服服帖帖的，料想也是很厉害的东西。

郝沉其实对那些人为什么敬仰自己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心虚。

他的身份本身就很值得敬仰，只是那些人不知道而已。再者说，站在龙脑袋上，也是他凭本事站的，虽然不是常人所以为的那种本事，但他确实站上来了。

他此番亮相，在郝沉的预想中，定然也该跟沿途遇见的其他生物一样，惊呼声不绝，然后他的这群北冥部下必然会对他敬仰有嘉，敬仰他们的尊主竟然厉害到能站到应龙的脑袋上了。

郝沉满心得意，然而...他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

他甫一亮相，确实是一片惊呼声。

但紧接着，就听见龟丞相悲恸的喊声：“尊主，您竟被挟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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