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运营期间,滑雪场只开放了一个餐厅。方阳晖抱歉地对谭星和季辞几人说:“不好意思啊,有包厢的餐厅现在还没开放,只能先委屈你们了。”
谭星季辞她们倒是不在意,只是出来放松玩儿的,又不是搞什么接待。
方阳晖带着他们去了一个窗边的六人长桌,正好一边三个人。
谭星、季辞和刘思杨依次进去坐下。季辞注意到叶希木本来站在方阳晖和中间,看到季辞三人落座之后,他稍稍后退一步,让方岳廷走到他前面,坐在他和方阳晖之间。这样他就和季辞错开了。
季辞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内侧,用疼痛来缓冲心中的涩。
餐厅经理见方阳晖带朋友来,立即笑盈盈地过来,招呼服务员为六个人上了餐。这个餐厅是定食模式,每个人一个井字格的餐盘,三荤三素三凉菜,随后上了一个木桶蒸米饭,一坛羊肉汤,经理亲自给他们分了餐。
六个人相互自我介绍了一下,刘思杨从方岳廷的介绍中发现了问题。方岳廷说:“……我跟叶希木本科的时候就是很好的朋友,研究生又同宿舍,很巧,今年放寒假就一块儿回来了。”
刘思杨说:“回来?你们不是S大的吗?”
方岳廷说:“不是啊,我们在清华读书。”
谭星讶异地看了一眼季辞。刘思杨瞪着方阳晖:“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是S大的吗???你小子忒不实诚。”
方阳晖嘿嘿一笑:“呀,我怕两个哥哥抢了我的风头。”
方阳晖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反而让刘思杨不好再说什么。其实几个女生都能理解,在江津市这个地方做生意的人,都很忌讳被人一眼看穿,所以对生人都不怎么说实话,只有在熟识之后,才慢慢透露实情。方阳晖年纪不大,却从小耳濡目染,懂得这套规则。
反倒衬托得他的堂哥方岳廷更单纯。不过,大家也都默认以方岳廷这样的学历,本来就不应该把宝贵的精力花费在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上面。
他们在聊天的时候,季辞一直注视着叶希木。看他吃饭,看他说话,目光一刻不离。
起初叶希木还能当看不到,但到后面,他再也无法无视季辞无处不在的目光。
叶希木站起身,走去洗手间。
过了两分钟,季辞也起身,跟了过去。
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
叶希木洗完手出来,看到季辞站在外面。
“叶希木。”她叫住他,“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正值饭点,又只有这一个餐厅营业,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叶希木跟着她走进了旁边的安全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关上,人来人往的喧嚣被隔绝在大门背后。冬日正午稀薄的阳光从旁边的窗户透进来,明亮但毫无温度。
他们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静谧的时刻。
“你穿得是不是有点薄?”季辞问。
叶希木愣了一下,这是个他预期之外的问题。但他并不想很详细地告诉他自己冲锋衣里面还有一层羽绒服的内胆。裤子和鞋子的确穿得薄,在北京有暖气习惯了,回来之后也并不想穿得累赘。
他说:“不冷。”看到她伸出的似乎想捏一下他衣服薄厚的手,又补充说:“不用关心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他看到季辞脸色白了白,把手收了回去。
他又想起刚才季辞把手搭在他手臂上,说“你有东西掉了”的轻佻神情,还有在雪道顶上,向一个陌生人勾手,叫他“来啊,一起”的模样。
他说:“要是没别的要说的,我先回去了。”
季辞说:“我有。”她问,“你为什么会来江津?”
“方岳廷叫我过来玩几天。”
“哦。”季辞闻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那你还回江城吗?”
“回。”
“什么时候?”
“两天后。”
今天是腊月十四,两天后也就是十六,下周一,距离她除夕放假还足有两周时间。
季辞问:“你回江城这么早,一个人,要做什么?”
“看望一下之前的老师,和同学聚聚。”
季辞低声说:“我也要回。”
她现在和叶希木都已经无亲无故,回到江城,更多是去纪念逝去的亲人。
叶希木没有说话。
她又问:“你这几天住在哪儿??”
“这也和你没有关系。”他忽然打断了季辞。
季辞点点头,深吸了口气:“也是。”
叶希木看着她,然后往回走。季辞叫住他,“叶希木,最后一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当兵?”
叶希木顿住脚步,说:“这原本就是我对大学的规划。”
“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他冷冰冰地说:“我不需要什么事都跟你说。”
他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火门,走出去,防火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发出震耳的“咣”的一声。
季辞心头一片空白,她僵硬的别开眼睛,看向窗外白茫茫的雪地,雪地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
季辞想起他们当年的分手,却是因为叶希木太粘人了。
*
叶希木去北京上学的第一个月,因为还在适应期,加上军训,和季辞的联系并不算多,每周差不多能打一两次电话,每次半个小时。
季辞自己也处于混乱之中。徐晓斌的案件还没有解决,徐瑶一直在重症监护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苏醒过来。陈家那边,龙湾那边,全都是一摊烂账。她还忙着处理毕业论文的事情,很快就要回学校准备最后的答辩了。
异地恋对季辞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经历过,处理得了,而且只要想见面,就是一张机票的事,随时可以飞过去,当天就能见面。
但是没过多久,忘了具体从一个什么时间点开始,大概是叶希木第一次给她打了一个视频电话之后,就开始频繁和她视频,每天都会有一次,时不时还会在微信上问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熬夜不规律睡觉。他事无巨细地和她分享他新生活中的一切,他的课程,他的宿舍,食堂,校园风景,他参加学校活动,去天安门和长城,他什么都讲。
季辞开始感到不习惯。起初她纵容着叶希木这样做,她把叶希木这样的行为归因为初次陷入热恋的小孩,在异地恋初期所产生的强烈的思念和依赖情绪。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叶希木就缓和过来了,毕竟新的生活对他会有更大的吸引力,他慢慢会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别处。
然而并没有。在她收拾行李离开江城,以及长途飞行抵达校园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打电话过来,一直不挂,和她保持长时间的通话状态,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陪伴”,他希望这段时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这种情况持续到她毕业前夕,她告诉叶希木,他们没有必要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她需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并不需要那么多的陪伴。而他在学校也应该更加专注学业,不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和她的恋爱上。所以她希望和他的联系频率恢复到最开始的频次,每周一两次电话就行。
她印象中叶希木当时很不情愿,他和她商量,那么隔一天打一次电话,可以吗?
她感到生气,挂掉了他的电话。
叶希木并没有因此妥协。他按照他自己说的,隔一天给她视频电话一次,但她开始不再接听,她也很固执,按照她的要求,一周只接一两次他的电话。两个人就仿佛较劲似的,各自我行我素,强迫对方服从自己。
但是看起来叶希木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每次通话的时候,他都会很高兴地同她说很多事情,也问她许多事情,她感觉叶希木想要保持对她生活方方面面的了解。
虽然有不少曲折,她最终还是顺利在11月份毕业,并且很意外地找到了一份Airbnb的工作,做当地的社区运营。虽然不是她当初所心仪的那几类工作,但也是个她感兴趣的行业。进入12月份,更好的消息传来??徐瑶苏醒了,状态稳定,已经能够和警方正常对话。胡丽娅告诉季辞,警方已经为徐瑶安排了心理治疗,徐瑶向警方承认,是她父亲徐晓斌教唆她杀害季颖和徐靖。徐晓斌入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待最终的裁决。
季辞忽然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感受,她双腿在接完电话之后发软,仿佛突然失去了力量,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只看到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几只自由的鸟儿飞过。
她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幸亏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长时间的疲劳、紧张,还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所导致的昏迷。
事后回想,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昏迷给叶希木造成的心理影响。因为叶希木依然在时不时地给她发送短信,确认她的状态,所以他很快察觉到季辞失联。季辞后来在手机通话记录里看到了一个和叶希木时长约八分钟的通话,但她那时候尚在昏迷。后来叶希木告诉她接电话的是医生,但医生的英语里夹杂着大量西语,而他的英语听力也并没有那么好,所以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季辞当时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想,但是后来想,也许正是那七七八八,让叶希木变得更加焦虑。
新工作从一月份开始。在圣诞季和新年里,季辞频繁地去喝酒、社交,和朋友去旅游,参加各种狂欢派对。
叶希木依然持续地给她打视频电话,有时候甚至在派对中打过来,询问她在做什么。她故意把自己夸张的妆容给他看,他会皱起眉头,然后对她说,你是忘记我了吗?她恶意地说嗯,忘记了,他就沉默一会儿,他身边静谧的环境和她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然后他说,你不要喝那么多酒,季辞说,不,我就要喝。他最后说,那你至少不要吃别的东西,我是说,drug,大麻,致幻剂,什么的。她说,叶希木,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在把我当巨婴啊?你是我男朋友,不是来给我当爹当妈的。
那一次她明显能看出叶希木生气了,但他忍住,并没有说什么。后面每次她出去玩,他会在中途、结束、回家三个阶段分别给她打电话,打到她向他报告自己的状态为止。这样的状态连她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开玩笑说你国内的小男朋友缠你缠得好紧,还每天晚上查岗呢?现在不是北京时间五六点吗?
季辞感觉叶希木陷入了一种病态。她想也许是因为他早早失去母亲所致的。她觉得他对她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试图掌控她的一切。
她觉得生活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对她,对叶希木,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叶希木,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天之骄子,未来有大好前途,为什么要一日日地陷在她身上?她并不想看到叶希木变成这样。
大概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吧。她觉得自己还挺伟大的。
2014年的元旦,叶希木给她打电话过来,祝她新年快乐,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她说,叶希木,中国人才过春节。
他愣了一下,问她什么意思。
她告诉他,她已经找到了工作,元旦假期结束就要入职,春节不会回国了。
叶希木问,那以后呢?
以后可能也不会回了。
你不回来看季婆婆和阿姨了吗?
她们已经走了,我不是只有回江城才看得到。
她看到叶希木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睛里似乎有什么盈盈浮动,他说,那你也不回来看我了吗?
那一瞬间季辞觉得自己的心脏险些软了,她看着叶希木好一会儿才说:我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
叶希木很聪明,他看明白了季辞的意思,他说:你是要跟我分手,对吧?
季辞不说话。
叶希木说,原来你说的试用期都是真的,你说会跟我一起到我上大学为止,现在到元旦才分手,我还赚了一个季度。
季辞忽然又不想说分手了。可是,她想,那未来怎么办?如果想打破眼前的局面,只有她回国,到北京,去陪着他。总不能让他退学来西班牙。
如果她不回国,此前的状态又要那样痛苦地延续,延续至少四年,如果他读研读博,至少六年,她又有多少青春承受得起这样的耗费呢?
她不想去北京围着他打转,她想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也不想痛苦地浪费六年的青春,去期盼一个未知的结局。
因为她比他大六岁,所以她更现实。她明白再深刻的爱情,都不过是一时冲动,就算能持续五年,十年,那再之后呢?当人生的轨迹发生分化,两个人相爱再深,也终将走向陌路。
季辞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心的。我说爱你,也是真的。
叶希木点点头,我知道。他说,只是过去我觉得我对你一定是最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你可以对许多人说过我爱你,但我会是最后一个。但是现在看来,原来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季辞屏住呼吸,她的心好像被刺伤了,是她自己手中拿的利刃。
但她还是硬起心肠说,那我们先分开,好吗?
叶希木好像早已经预期到了这个结果,他没有抗争,没有拒绝,他只是说,好。然后说,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随时随地给我打电话。他在屏幕里面,认真而又悲伤地注视着她,说,我不但喜欢你,爱你,我还把你视为我的一部分,视作我的亲人。所以我希望你好好对自己,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你伤害自己就就和伤害我是一样的。
季辞隐隐约约觉得他这句话有一些奇怪,可是她当时更多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重到她承受不了。她不想承受这么沉重的爱,她只想谈一些轻轻松松的、快快乐乐的恋爱。
后来她就遇到了贺恺乐。
*
这顿饭吃到最后,几个人相互都熟悉了,方阳晖拉了一个微信群,让大家互加好友。季辞右边看了下刘思杨,她加叶希木好友,叶希木通过了。左边再看看谭星,叶希木也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她把谭星的手机拿过来,说“借我用一下”,谭星刚想问你干嘛,看到她给叶希木发了条微信:「你什么时候把我放出来?」
谭星看到叶希木眉头皱了一下,脸色不算太好。
很快她的手机上收到一条回信:「放了」
季辞于是把手机递回给谭星。
谭星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埋怨地看了她一眼。
季辞试探着给叶希木发了一个猫咪表情,终于不是红色感叹号了,他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季辞:「今天晚上,可以约你吃饭吗?」
打完字,她看着叶希木。她看到叶希木的手指悬在手机右上角,看起来,他很想把自己再一次拉黑。
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回复,把手机放下。
季辞:「你可以不答应,但是给我一个理由,好吗?」
叶希木:「我有事」
季辞:「所以你不是不想跟我吃饭,而是因为有事,所以才不和我吃的,是吗?」
叶希木:「你没必要这样死缠烂打」
季辞:「那明天呢?明天可以见你吗?」
她看到叶希木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几分怒意,他点了两下手机界面,然后又把手机收了起来。他们开始往停车场走。
季辞又发了一条信息,显示发送失败,她又被叶希木拉黑了。
谭星和刘思杨凑过来看她的手机,看到那个圆圆的红色感叹号,刘思杨向她竖起了大拇指:“酷啊,姐妹,四句话,让人再拉黑你一次。”
谭星:“一般你要是舔我会瞧不起你,但你舔得这么山崩地裂,还被拉黑了,我佩服你。”她看了一眼季辞,“不是,你是不是在笑?你笑什么?”
刘思杨也望向季辞,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是嘴角微微上翘着。
季辞说:“他生气了,但是没有不耐烦。”
“所以呢?”谭星和刘思杨追问。
“我还能再试试。”